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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連被帶下去,桓容下令清理戰場,搜查王宮,諸事了結後再對他進行處置。
大王子和四王子看著視連的慘狀,難言心中是什麼滋味。
四王子轉向大王子,剛開口道出一句“阿干”,卻被後者直接無視。
四王子還想再開口,大王子竟是翻身下馬,走到大輅前,恭敬行禮,向桓漢天子請求,願交出手下所有騎兵,僅留下五百戶牧民,隨他遷移至邊境。
“仆可以血立誓!”
大王子難得聰明一回,拋去不切實際的幻想,僅想保存住吐谷渾最後的血脈。
桓容有些意外,見大王子的神情不似做假,沉吟片刻,道:“朕會考慮。”
“謝陛下!”
大王子仿效漢禮,俯跪在地。
漢軍打掃戰場時,由當地漢人帶路,尋到城內關押羊奴的地方。
兒臂粗的柵欄,圈出幾排簡陋的棚子。
蓬頭垢面的百餘人擠在柵欄里,凍得瑟瑟發抖。無論男女,各個衣衫襤褸、表情麻木。有不下十餘人倒在地上,身體瘦得皮包骨,胸口沒有任何起伏,臉色已經發青。
多數人只裹著一張羊皮或是幾塊粗布,壓根分辨不出相貌。不過,超過半數的男子身上沒有圖騰,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漢人。
“城裡的貴族連夜逃跑,臨行帶走大半。這些都是沒有體力,走不了遠路,只能留在城內等死。”
“最多時,這裡關押過八百多羊奴。據說是從晉朝邊境劫掠,如今多數沒了蹤影。”
漢軍點點頭,柵欄很快被打開,羊奴被全部帶出。每人分到一碗熱湯,根本顧不得燙,咕咚幾口就吞下腹中。
軍中醫者大致看過,將病得最重的幾個挑出來,向桓容如實上稟。
知曉幾人是什麼病,心中再是不忍,桓容也只能命人另起一座帳篷,將幾人送進去,與將兵隔離開來。
幾人顯然預感到自己的命運,沒分半分埋怨,而是朝向天子大輅的方向,端正的跪地稽首。姿態一絲不苟,哪怕是瘦得脫相,亦能看出幾分風骨。
“仆淪入胡賊之手,家人族人皆已殞命。苟活至今,全靠一口怨氣。今天兵西征,滅賊酋,破賊城,仆大仇得報,心愿已償。唯願天子千秋,復興漢室!”
男子的聲音沙啞,似砂石磨過。
說完最後一個字,他再次向大輅的方向稽首,起身後走進帳篷,當夜便溘然而逝。
據說,他死時面帶笑容,面容枯瘦,神情卻格外安詳。
太元二年,元月
漢兵攻入莫何川,守軍盡敗。
吐谷渾二王子視連被生擒,城內貴族官員半數逃散,餘下多死於羌人和雜胡手中。
大軍搜尋王城,進入王宮,在密室中發現數具屍體。
隨辟奚死訊傳出,二王子所為再隱瞞不住。凡被擒獲的吐谷渾貴族騎兵,知曉辟奚因何而死,都叫嚷著要將他斬於刀下。
“漢兵不殺你,我亦要為國主報仇!”
同月,秦璟率軍橫掃白蘭山,並向西域送信,請秦瑒遣五百甲士入白蘭城駐守,自己則帶著麾下騎兵一路碾壓,直向莫何川飛馳而去。
次月,秦璟的大軍抵達莫何川。
此時,桓容接到秦璟的書信,同謝安和王彪之通過氣,大軍暫駐城內,等著白蘭山來的“客人”。
號角聲穿透朔風。
桓容登上城頭,耳聞奔雷之聲,目及飛雪中滾滾而來的黑色洪流,單手扣在城牆上,五指一根根攥緊,直至扣入掌心。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逢二
近萬玄甲騎兵飛馳而來,風行電掣, 聲如奔雷, 氣勢十足驚人。
站在城頭之上, 眺望席捲而來的騎兵,饒是知道對方不會發起進攻, 仍不免心頭髮緊,頸後生寒,寒毛根根倒豎。
桓容見識過多種騎兵, 曾隨晉軍北伐, 同慕容鮮卑交鋒;不久前更率大軍攻破莫何川, 同吐谷渾守軍一較高下。
論戰鬥力,吐谷渾騎兵絕對不差, 在各部之中絕對數得上號。否則也不會讓氐秦和秦策忌憚。但是, 和眼前這支騎兵相較, 依舊是天上地下, 仿佛雜牌軍和朝廷精銳的區別,壓根沒有太大的可比性。
經親眼所見, 桓容徹底意識到, 秦璟為什麼能橫掃朔方武原, 攆兔子一樣將柔然王庭攆去漠北。又為何能一路暢行無阻,用短到不可思議的時間打下白蘭城。
這樣的一支騎兵發起衝鋒,簡直就是冷兵器時代的坦克碾過,擱誰都要心中發憷,下意識打兩個哆嗦。
桓容心思急轉,開始在腦中衡量對比,模擬用武車對抗騎兵。最終得出結論,想要取勝很不容易,人數必須超出對方三到四倍,並且,武車絕不能少於兩百輛。
饒是如此,戰到最後怕也會是一場慘勝。
號角聲再次響起,亘古悠長,將桓容從沉思中拽回。眨了下眼,慢慢鬆開攥緊的手指,指尖微覺麻木,掌心處留下月牙狀的紅痕,微有些疼。
桓容深吸一口氣,冷風順著鼻腔流入腹中,血似被凍住,人生生打了個激靈。
哪怕對方再強,終須昂首面對。
無論如何,真到刀兵相向那一天,自己絕不能有退縮之意。矢志一統華夏,與長安之戰不可避免。退縮不可取,讓步更不可能!
嗚——
蒼涼的號角聲破開朔風,黑甲騎兵轉瞬奔至城下。
蒼鷹在空中盤旋,發出尖銳的鳴叫。
城頭守軍以鼓聲回應,同時弓弦張開,嚴陣以待。如果對方有任何別的企圖,甚至突然發起進攻,必要承受箭雨洗禮。
噍!
蒼鷹振翅高鳴,眨眼間穿透雲層,落在秦璟披著玄甲的左前臂上。
噍!
鷹鳴聲再起,號角聲突然停了。
八千鐵騎齊齊拉住韁繩,戰馬打著響鼻,不斷用前蹄踏地。口鼻間噴出的熱氣凝成白霧,遠遠看去,幾乎同遍地銀白連成一片。
五行旗揚起,騎兵如cháo水般向左右分開。行動完全不需要指揮,仿佛練習千百遍,已經是出於本能。
站在高處,桓容能清楚看到,騎兵的裝束打扮很不相同。皮甲和武器五花八門,髮型和圖騰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區別。
除了右衽皮甲的漢人部曲,還有鎖頭的鮮卑、髡頭的匈奴,脖頸爬滿圖騰的羌人和羯人,穿著左衽皮袍的敕勒和氐族,甚至還有不少小袖上衣、頭戴長裙帽的吐谷渾人。
桓容越看越是心驚。
這樣一支軍隊,完全是為殺戮而生,憑藉秦璟的個人威望才能聯合到一起。如果哪日生出變故,百分百會成為禍亂的源頭。
放出籠的猛虎、失去控制的凶獸,就是最真實的寫照。
以殺戮為生的軍隊,即便收起刀槍,暫時藏起獠牙,一樣會讓人心驚膽戰,背生寒意。
謝安和王彪之聯袂登上城頭,見到城下的騎兵,心頭同時一緊,與桓容的反應如出一轍。
“陛下,此軍恐怕……”
謝安的話沒說完,桓容當場搖頭,截住了他的話頭。
有些事,心中知道就好,不必宣之於口。無論眼前的騎兵何等兇猛,是不是一群凶獸,真正事到臨頭,照樣沒有退縮的道理,必要迎難而上,戰場上分個高下。
有公輸和相里兄弟,集合能工巧匠,再加上從吐谷渾收攏的鐵匠,桓容相信,只要不惜成本,必定能製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
重兵在手,勝敗還很難料,何必在此時長他人志氣。
私人情誼是一則,關乎政治軍事又當別論。
聽起來似是過於冷情,然而,真的心軟沒有主張,桓容未必能走到今天,早就掉進渣爹和褚太后的坑裡,死得骨頭渣都不剩。
城下,秦璟將蒼鷹移至肩頭,策馬越眾而出。玄甲黑馬,手持一桿鑌鐵長槍,在騎兵的拱衛下,恍如一尊剛從戰場上走出的凶神。
行至隊伍前,秦璟放飛蒼鷹。
蒼鷹振翅而起,徑直飛向城頭,落在城磚之上。
鷹嘴裡叼著一小片絹布,顯然是臨時寫就。桓容探手取過,順便撫過蒼鷹背羽,引得後者蓬鬆胸羽。這種熟稔,讓初見的謝安王彪之很是驚奇。
忽視兩人奇怪的表情,桓容看過絹布,又望一眼城下,當即命漢兵放下吊橋。
“陛下三思!”王彪之出聲道。
桓容沒說話,只將絹布遞了過去。
王彪之和謝安傳閱之後,都對其上的內容驚訝不已。
“長安願同我朝定約?”謝安問道。這同秦策之前的國書可不一樣,甚至稱得上南轅北轍。
桓容搖頭笑道:“不是長安,而是秦玄愔。”
“不是長安?”謝安和王彪之同時面露遲疑。
看著兩人的樣子,桓容低聲道:“謝侍中之前還說,秦氏父子不和,與我朝大有裨益。如今機會送到眼前,為何又生遲疑?”
謝安和王彪之心頭一震,不由得搖頭失笑。
的確,真能達成此約,於國朝的好處不可估量。哪怕要遇上長安的怒火,或是被人指摘趁人之危,一樣值得冒險。
短期內無需對上這群殺神,更能將實際的好處握到手裡,罵出花來又算什麼,照樣不痛不癢。
更何況,如今華夏之地,燕國和氐秦先後被滅,吐谷渾亦將不存。其他的胡族被連消帶打,短期不成氣候,僅餘長安和建康對立。
這樣的情況下,誰能出面指摘建康?
長安嗎?
自說自話,落在他人眼中,可信度值得商榷。
史書記載?
秦氏建制不過兩載,勢力僅止北方。桓容的帝位則由晉帝禪讓,同曹魏、兩晉一脈承接,真要比民心,比修史打嘴仗,長安肯定不是對手。
想到這裡,謝安和王彪之猶如醍醐灌頂,頓感一念通達。
“兩位以為如何?”桓容笑道。
“陛下英明!”
能讓謝安道出此言,著實是不容易。
還要感謝魏晉風氣。如果換成唐宋以後的封建王朝,聽到他有這個打算,恐怕會有耿直的諫臣出言制止,八成還會以頭撞柱,用血來對比天子的無德狡詐,殘暴不仁。
“陛下?”
“無事。”
打消莫名的念頭,桓容重新打起精神。從隨身的荷包中取出一支炭筆,在絹布的背面寫上兩行字,重新遞給蒼鷹。
“去吧。”
蒼鷹這次沒叼,而是用鋒利的腳爪抓起絹布,很快振翅飛走。
接到回信,見城門前的吊橋放下,秦璟點出一隊騎兵,道:“爾等隨我入城,餘下皆在城外紮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