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頁
“拜啊。”
司馬奕斜倚在榻上,單手撐著下巴,俯視群臣,仍是一副醉態。
眾人不停告誡自己,天子醉得不清,不能和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計較。如是三番,終於壓下火氣,在鼓樂聲中拜伏。
鼓樂聲停後,文武依品位上前獻禮賀拜。
雖然司馬奕就是個擺設,近歲行徑愈發荒誕,為群臣所不恥,但他終歸有天子之名,象徵漢家正統,故而,獻上的賀節之禮多為珍寶,世所罕見。
高達兩米的珊瑚樹,合浦運來的珍珠,以整塊白玉雕琢的器皿,黃金打造的酒具,鑲嵌彩寶的屏風,精美無匹的絲綢。更有西域運來的香料琥珀瑪瑙琉璃,以及蠻地市得的象牙犀角。
一樣樣送到殿前,展示在眾人眼前,登時金光耀眼,珠光璀璨。
桓容的賀禮是大斛珍珠,由南康公主代為準備。
內侍在一旁記錄,桓容出列行禮。
伏身下拜時,心中忽生警覺,暫時不動聲色,回到隊列中才四下張望,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又忽然消失,再尋覓不到蹤跡。
“容弟可有不妥?”謝玄出聲問道。
“無事。”桓容心中有事,勉強找出藉口應對,“觀天子如此,心生感慨罷了。”
謝玄凝視他片刻,也不知信或不信,終是沒有出聲。
待獻禮完畢,司馬奕入殿後稍歇,殿前迅速響起一片議論聲。
桓容不死心,再次四下張望,發現御座旁的簾幕被撤去,難免心中生疑。奈何不能上前查看,唯有暫時丟開。
轉向人群之後,想起親娘說過,渣爹要御前獻俘,此刻尚無蹤影,未知何時才會露面。
不過,朝會不拜天子,不行臣子之禮,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想造反?
前人有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套用到渣爹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見桓容又開始神遊,謝玄不免提醒道:“容弟,稍後御前獻酒,需言行謹慎,莫要輕易走神。”
“多謝兄長。”桓容頓覺汗顏。
這樣的場合,有再多疑問也該壓下,待到朝會結束後再說。
“王兄為謁者,叔父和王侍中在御座前,容弟依禮上前,獻酒後退下,無需過於緊張。”
謝玄出於好意,試圖寬慰桓容,不想卻造成反效果。
桓容之前屢次神遊,半點不覺緊張。將要向司馬奕獻酒,也不覺得如何。按照後世的話來說,不過是走程序罷了。
但是,想到要和謝安和王坦之當面,難免有幾分激動。
尤其是謝安。
後世人稱江左風流宰相,儼然是魏晉時代的代言人。
不知謝安,不識魏晉。
思及此,桓容不由得生出幾分期待。
隨著鼓樂聲又起,司馬奕走出殿後,精神略顯亢奮,臉色比先前更紅,卻不是醉酒所致,明顯是服用了寒食散。
鼓樂聲中,謁者立在階前,謝安和王坦之分別跪坐在御座兩側。
王公、宗室及品位兩千石以上的官員出列,由謁者引領上殿,向天子獻酒。
桓容官位不高,在眾人中根本排不上號。但他親娘是晉室長公主,身負縣公爵位,又有五千戶的食邑,比起硬實力,甚至超過沒有實封的郡公。
謁者引他上殿的次序足夠說明這點。
看看列在身後的兩名郡公,桓容知曉不能露怯,硬著頭皮上前,正身跪好,依照事前突擊的禮儀,端起半滿的酒盞,授給位在旁側的侍中。
酒盞送出時,一股檀香的味道飄入鼻端。
桓容禁不住抽了下鼻子,略微抬起頭,正好對上淺笑的謝安。
論相貌,叔侄倆有五分相似,同樣俊美無儔。論氣質,謝玄固然灑脫,到底還是人類範疇,眼前這位,一舉一動皆能入畫,正經詮釋了“仙風道骨,超凡脫俗”八個字。
一人的氣質超然到讓你忽略他的相貌,難怪會留下千載美名,讓後世人讚嘆。
桓容思量間,謝安已將酒盞呈置御前。
宦者送上新的酒具,桓容自斟一盞,沒有急著飲,而是暫時置於身前。
充當謁者的王氏郎君上前,在桓容身側跪坐,以古韻言;“豐陽縣公桓容奉觴再拜,賀上千萬歲壽。”
區別於吳地官話和洛陽官話,王氏郎君發出的是正經古音,可追溯到兩漢之前。別說和後世相比,就是在當下,估計也有許多人聽不懂。
謝安正身答道:“觴已上,伏請陛下飲。”
桓容當即下拜,隨後端起酒盞,待司馬奕喝下一口,方才一飲而盡。
程序走完,帥哥看過,桓容將要功成身退,司馬奕忽然放下酒盞,醉言道:“豐陽縣公,朕記得,朕的外弟。”
司馬奕出聲,桓容只得收回邁出的腳步,重新正身下拜。
“不用多禮,太過生分。”司馬奕看著桓容,突然站起身,搖搖晃晃的上前,一把扯住桓容的手腕。
司馬奕的體溫高得嚇人。
沒聞到太多酒氣,桓容愈發肯定,這位在殿後絕對嗑寒食散了。
“陛下!”
見司馬奕出手拉人,謝安和王坦之同時皺眉。
桓容覺得不對,試著抽回手。
司馬奕硬是不放,五指像鉗子一樣扣住他的手腕,冷笑道:“大司馬要做皇帝,朕早晚都要出宮。外弟是大司馬嫡子,將來要做太子,不妨先來坐坐看?”
桓容瞳孔急縮,心中陡生一陣寒意。
“陛下醉了。”
不等桓容出聲,謝安向王坦之使了個眼色。
“來人,扶陛下到殿後稍歇。”
話落,二者同時站起身,讓開半步。立刻有宦者上前,貌似攙扶司馬奕,實則借身形遮擋,將他扣在桓容腕上的手掰開。
“朕沒醉!朕比什麼時候都清醒!”
“桓元子想要,朕給他!”
司馬奕嚷嚷著,揮袖掃倒酒盞,御座前一片混亂。
桓容落下衣袖,遮住腕上泛青的指印。見宦者將司馬奕攙入後殿,正有些無措,衣袖被王氏郎君扯了一下,立刻知機的退走。
回到隊伍中,桓容力持鎮定,背後已冒出一層冷汗。
回憶之前一幕,愈發有些後怕。
司馬奕想幹什麼?
如果真被他拉到御座上,自己會是什麼下場?滿朝文武眼睜睜看著,渣爹不用多費心思,就有了拍死自己的藉口。
他這是自己不得好,硬要拉個人墊背,亦或是不敢對上桓大司馬,轉而要朝自己這個“軟柿子”下手?
如果渣爹真的看重自己,這倒是一齣好戲。可渣爹恨不能一巴掌將他拍死,桓容不相信宮中沒有聽聞。司馬奕只能是損人不利己,害人害己!
做了幾年皇帝,真會蠢到這般地步?
桓容磨了磨後槽牙,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
難不成,他想以此來討好渣爹,將桓容五花大綁送到面前,換來幾年安穩,並且在出宮後留得性命?
想到對方的企圖和可能招致的後果,桓容險些咬碎後槽牙。
難怪人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要是覺得不公,為何不自己抗爭?就算到頭來仍是失敗,總好過怨天尤人。
既擔心身家性命,不敢用腦袋冒險,又埋怨處境,要拉著旁人墊背,這是什麼心態?
如果沒有今天,桓容只會以為他是個可憐人。過了今日,他再不覺得對方可憐,更多的卻是可恨!
第九十九章 發飆的秦四郎
司馬奕被宦者扶入殿後,再出來時,臉色依舊漲紅,腳步愈發不穩,更顯得踉蹌。搖搖晃晃坐到殿閣內,目光呆滯的直視前方,沒有更多的反應。
謝安和王坦之歸於原位,正身就坐。
鼓樂聲中,謁者引領王公大臣登入殿內,繼續獻酒。
與之前不同,整個過程中,司馬奕木然著表情,完全是一言不發,機械的接過酒盞,送到嘴邊一飲而盡,隨後繼續呆坐,仿佛一尊泥塑木偶。
只在旁人看不見時,眼中才會閃過一道凶光,不知是怒是恨。
“壽酒獻畢,伏請陛下千萬壽!”
謁者齊聲高唱,聲音在殿前迴響。
群臣伏身行大禮,山呼“萬歲”。
桓容隨眾人一起行禮,掌心觸及冰冷的地面,對比司馬奕前後的變化,微合雙眼,表情中閃過一抹嘲諷。
看來,在殿後的時間,有人給這位天子講過“道理”,只不知是王、謝哪位。
仔細想想,自從出仕鹽瀆,到隨軍北伐,再到元正朝會,自己一直在被人算計,稍不留神就會掉坑。
先是庾攸之,後是桓熙,渣爹更不用提,到如今,連這個吉祥物天子都以為自己好欺。
怎麼誰都以為他是軟柿子,都想捏一捏?
或許,留在建康的這段時日,他該改變一下行事作風,就像之前打上庾氏家門,隔三差五跋扈一回。
至少要讓人知道,看錯了眼,柿子裡噴出的可會是辣椒水。
“獻酒畢,設宴!”
鼓樂聲停,群臣陸續起身。
司馬奕先進御膳,執筷之後,謁者退出殿閣,眾人開宴。數十名宦者魚貫而入,在群臣面前設下矮桌,捧上膳食。
樂聲又起,比起之前的古韻,少去幾分莊重,多出幾許靡麗。
頭戴方山冠的樂人和身著彩裙的舞女自殿閣兩側行出,樂人做開弓she箭,腳踏石階,齊聲高喝,三聲之後退到旁側。
舞女成對飛旋,由慢及快,翹袖折腰,寬大的裙擺在旋轉中飛起,五彩炫目,自上空俯瞰,似盛放的花海。
桓容沒心思欣賞歌舞,一心一意用膳。
菜餚多是葷食,無非是炙肉、燉肉和魚類,連湯里都飄著肉片。青菜也有,可惜是燉煮,吃在嘴裡過於軟爛,沒有半點脆慡的滋味。
桓容卻不在乎。
比起所謂的節菜,這些可謂是美食佳肴。
桓容端起晶瑩的稻飯,裹著炙肉吃下一口,肉汁浸滿口腔,烤製得恰到火候,頓時滿足得眯起雙眼。
“容弟不飲酒?”
和桓容不同,謝玄等人對宮中膳食不感冒,僅動了兩筷意思一下,多數時間都是舉杯把盞。不能互相勸酒,乾脆自斟自飲。
按照庾宣的話來講,台城之內,膳食實在一般,唯有酒水尚可一飲。
“弟不善飲酒。”咽下口中飯粒,桓容又夾起一塊蒸魚。
或許是廚夫出身南地,這魚做得格外鮮美,桓容吃下一口,登時眼前發亮。無論桓府還是鹽瀆的廚夫,都沒有這份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