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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垂皺眉,並未出言打斷。
“五萬大軍進駐枋頭,鄴城危在旦夕。慕容評不能守城,欲捨棄中原之地,蠱惑天子返回祖地,何等懦弱無能!”
“我更聞聽,為求氐人出兵,他竟願割數個州郡,此舉何異於叛國!”
“可足渾氏玩弄權術,同慕容評互相勾結,幾壞先祖基業!”
段太守越說越怒,繼而拍案而起。
“不是道業臨危出兵,擋住五萬晉軍,鄴城如何能安?”
“若非道業同玄明同心戮力,不惜精銳設伏汝陰,滅萬餘晉兵,威懾遺晉,令其倉皇逃竄,難保明歲晉軍不會捲土重來,再犯我國境。”
段太守義正言辭,一番話有理有據。
慕容垂當場愣住。
原來他竟不是戰敗,而是於國有功?
“自然有功!”段太守正色道。
“道業理當上表請功,好教慕容評與可足渾氏知曉,不是道業手下精銳,他們就能在鄴城安享太平?慕容評賣國之事亦當深究,如此無德無行之人,豈能勝任一國太傅!”
慕容垂斟酌片刻,當場同意上表。
“多謝舅兄指點!”
“道業客氣。”
兩人商定之後,慕容垂親筆寫成表書,由段太守派人送往鄴城。
與表書一同送達的,還有段太守對慕容評的彈劾,包括他怯敵懦弱,欲捨棄中原大好河山,以及背棄先祖,出賣國土的種種罪行,全都說得清清楚楚。
表書遞上,在鄴城掀起軒然大波。
慕容評勃然大怒,恨不能派兵圍了沛郡,給慕容垂和段太守好看。無奈,事情不能這麼辦。真圍了沛郡,朝中上下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更鬧心的是,氐人得知晉國退兵,迅速派遣使者來燕,要求慕容評兌現承諾。
看到竹簡上的幾行字,慕容評當真想要吐血。
“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
什麼叫割讓荊州和豫州,他什麼時候答應把這兩地給氐人了?還有,什麼叫郡縣已非燕地,燕國無法做主,需以他地代償?
“苻堅想做什麼?以為我當真好欺?!”
慕容評狠狠摔飛國書,雙目赤紅,狀似瘋魔一般。
千般算計,萬般思量,到頭來,陷入套中的竟是他自己!
慕容評被慕容垂和段太守抓住小辮子,又遇苻堅王猛追討欠債,日子過得無比艱辛,一片水深火熱。
燕國朝堂愈發混亂,群臣無心處理政事,陸續陷入權利爭奪的漩渦。
秦國派入燕國的軍隊先後滅在秦璟手中,苻堅接到消息,好一陣肉疼。沒證據和秦氏塢堡開戰,也沒把握一戰而勝,乾脆柿子撿軟的捏,抄起刀子狠捅慕容鮮卑,打算從對方身上收回本錢。
秦璟領兵撤出豫州,在荊州紮營。
洛州派遣的工匠陸續抵達,有依約北上的相里兄弟,荊州的塢堡迅速建起,規模不及西河等地,堅固程度和防禦能力卻遠勝任何一座塢堡,堪稱北地翹楚。
臨近年底,幾方勢力縱橫絞殺,北方的局勢愈發混亂。
慕容鮮卑吃了大虧,似病入膏肓,卻硬是扛著不肯咽氣。
氐人趁火打劫,奈何失去兩萬兵力,又少了乞伏鮮卑這個有力打手,底氣算不上太足,短時間只能內小打小鬧,無法掀起大的戰事。
秦氏塢堡統轄的州郡陸續增加,連成一條長帶,縱貫南北。
同是漢人政權,都城位於姑臧的張涼,此前被氐人壓製得喘不過氣來,見氐人實力削減,竟趁機派兵奪回邊境兩處要塞,很是威風了一回。
從桓容手中買到武器的雜胡暗中結盟,憤起殺死鮮卑稅官,在燕境內舉起反旗。先是巴氐,後是羯族和羌人,緊接著,部分匈奴和吐谷渾人也湊起熱鬧。
甭管能不能推翻鮮卑立國,多搶幾把總是實在。
戰火燃燒屢撲不滅,慕容鮮卑愈發不穩。氐人境內受到影響,雜胡聚居的州郡皆重兵把守,稍有風吹糙動便如臨大敵。
與之相對,西河等地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因居民多為漢人,兼仆兵兇悍,雜胡不敢輕易侵擾,大量商隊和逃難的部落群聚於此,一時之間,繁榮更勝往昔。
北方亂成一鍋粥時,桓容離開北伐大軍,順利返回建康。
入城之日,剛好是十二月辛丑,臘日佳節。
籬門大開,秦淮河上船來船往,岸邊行人接踵摩肩,揮袖成雲,熱鬧非凡。
桓府健仆早在籬門前恭候,見到帶有桓府標誌的馬車,立刻迎上前行禮。
“見過郎君!”
桓容拉開車窗,笑道:“阿母派你來的?”
“殿下知曉郎君歸來,命仆等守於此處,迎郎君歸府。”
桓容不欲耽擱,正要令馬車前行,忽聽前方傳來一陣鼓聲,人群中發出如山般的歡呼。
隨著呼聲高漲,河上的行船陸續停住。
艄公船夫不論,船主和客旅紛紛走上船頭,翹首張望,因驚喜而滿臉通紅。
“是王氏郎君!”
“是陳郡謝氏!”
“那是吳郡陸氏!”
“我看到了,是陳郡殷氏!”
呼聲一陣高過一陣,近乎壓過鼓聲。
人群越聚越多,道路被阻,暫時無法前行。
桓容心生好奇,乾脆推開車門,站到車轅上,借衣袖遮擋,同眾人一起張望。
河岸旁立起成排皮鼓,鼓身俱刻有獨特標記。
二十多名寬袖長衫的士族郎君立在鼓前,戴胡公頭,手持木質鼓錘,踩著特定的步伐,有力的擊出鼓音。
咚、咚、咚!
鼓聲一陣急似一陣,一聲高過一聲。
郎君高舉手臂,長袖翻飛,衣擺輕揚。
束髮的絹布鬆脫,黑髮似綢緞飛舞,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映著冬日暖陽,仿佛透明的珍珠般閃閃發光。
咚!
又是一記重鼓,郎君同時振袖,仿佛展翅的仙鶴,齊齊擊出最強音。
“好!”
喝彩聲如山呼海嘯。
數十名纏著腰鼓的少年和女郎出現在人群中,少年扮作金剛力士,女郎發間瓚著刻有凶獸紋的髮釵,手中的木槌擊向腰鼓,不似之前強硬,卻另有一種震撼人心。
鼓聲齊鳴,逐走百疫。
岸邊的百姓隨鼓聲齊喝,舞動雙臂,雙腳用力踏地,動作並不優美,儘是粗獷豪放。
誰言漢家已孱弱?
誰言華夏無豪情?
看著這一幕,桓容眼眶微熱,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在胸中澎湃。
岸邊的皮鼓陸續被移走,士族郎君尚未及離去。為首之人望見不遠處的馬車,認出車上的桓容,當即摘下胡公頭,笑著對桓容揮手:“容弟!”
見是謝玄,桓容在車上還禮。衣袖落下瞬間,突然察覺不對。
馬車附近一陣詭異的寂靜,旋即有人發出一聲高呼:“是桓氏郎君!生擒鮮卑中山王的桓氏郎君!”
“真是桓氏郎君?”
“去歲上巳節我曾見過,不會錯!”
人cháo洶湧,齊齊向馬車湧來。
銀釵、絹花和布帕陸續飛來,桓容尚能保持鎮定。不料想,幾名女郎過於激動,絹帕不夠扔,直接扔鼓錘,鼓錘不過癮,竟將腰鼓舉了起來!
看到凌空飛來的黑影,桓容冒出一頭冷汗,忙不迭躲回車廂。
鼓錘就算了,腰鼓扔過來,這是真心仰慕還是要一擊必殺?
看到這片混亂,謝玄靜默兩秒,果斷戴上胡公頭,衣袖舉起,借健仆的掩護衝出人群。
桓容在車廂里清楚看到這一幕,悲憤得淚水橫流。
謝兄,麻煩因你而起,好歹幫忙分散一下火力。
抬腳就走算怎麼回事?
做人不能這麼不厚道!
第九十三章 回府
桓容被人群圍住,前後左右皆無出路,整整半個時辰不得脫身。哪怕是跳河,水面照樣有人等著,當著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跳到水裡被扔面鼓……
後果太嚴重,桓容不敢想。
最終,是南康公主在府中聞訊,知曉兒子被困在秦淮河邊,派健仆開出一條通道,才將桓容的馬車拉出人群,將他從建康人的熱情中解救出來。
彼時,馬車上遍插釵環絹花,車頂鋪了一層繡帕,門前滾動著五六隻木槌,一隻腰鼓落在車輪旁,被車輪帶動,骨碌碌向前滾動,撞上一名圍觀的百姓方才停住。
桓容坐在車裡,不敢開門,更不敢開窗。
小心的從窗fèng向外望,見仍有女郎手持銀釵繡帕,滿臉都是期待,不禁貼近車壁,當場打了個哆嗦。
如此的熱情,非尋常人可以承受。
幸虧不用在建康過上巳節。不然的話,沒被砸死也會傷個好歹。
不過,某人不厚道的行為必須記上一筆!
桓容默默咬牙,決定派人去謝府門口盯著,哪日謝玄出門,必定臨街喊幾聲,讓他也被熱情的女郎包圍一回!
阿黍坐在車廂一側,展開布巾遞給桓容,嘴角禁不住的抖了幾下。
擦去額頭冷汗,桓容嘟囔一聲:“想笑就笑吧,憋著難受。”
“奴不敢。”
車內配備齊全,布巾之外,阿黍又奉上一杯蜜水,道:“郎君生擒中山王,智破鮮卑伏兵,屢次立下奇功,盛名早傳大江南北。更不提郎君愛護漢家百姓,行軍途中拘束士卒,不許損傷麥禾,戰後體恤傷兵,給出最好傷藥。現如今,誰不言郎君才高行厚?”
放下布巾,桓容沒說話。
“自古以來,有才德者不少,然能得民望者不多。”
桓容垂下眼眸,仍是沒出聲。
“郎君未及冠,已掌一縣之政,行仁德之策。今隨大軍征胡,屢次立下大功,得人心民望,今後成就不可估量。”
阿黍雖是婢僕,見識卻超出常人。
初至京口時,是她幫桓容解開“兩隻麻雀”的謎團。今日回到建康,當面說出這樣一番話,自然引起桓容重視。
但以現下的環境,人心民望固然於他有利,卻是過猶不及。很可能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為今後行事平添阻礙。
“阿黍。”桓容終於開口。
“奴在。”
“我知你是為我好,但有些話不可輕易出口。既入建康,需得慎言。”桓容沉聲道。
悶聲才能發大財。
桓氏底蘊不比太原王氏,同吳地高門都相差一截。桓大司馬身為權臣,固然能左右政局,但就“人際關係”來說,很難同“成功”劃上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