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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新帝臨朝仍需深衣素冠,宮中不設樂,且要降席撤膳。服滿一月方可易服開宴,重新設樂。

    滿打滿算,司馬昱登基不到兩年。

    說句不太好聽的,屁股還沒坐熱就駕鶴西歸。

    司馬曜被立為皇太子,遠遊冠剛剛戴上,東宮還沒住過一天,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太極殿的主人。

    變化實在太快,完全來不及興奮,壓力驟然襲至,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百官服喪,免冠戴巾幘。

    朝會停三日,群臣一邊忙著天子大喪,一邊還要準備新帝登基。

    郗愔入朝輔政,無論司馬曜願不願意,對他都需存幾分恭敬。如若不然,郗刺使完全可以大手一揮,憑著先帝旨意,仿效周公故事,光明正大將他趕下皇位,另推一個“聽話”的新帝。

    司馬昱臨終前的這道聖旨,就像是一把鋒利的長刀,隨時可能落下,砍斷司馬曜的脖子。

    好在郗愔有權臣之實,尚無篡位之志。

    司馬曜只需咬牙忍耐,做一個聽話的傀儡,尋到空隙暗中動作,總能有出頭之日。

    至於會不會出頭之前就被廢掉,亦或是郗愔之後另有權臣頂上,司馬曜暫時沒想那麼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擺出憨厚的面容,做一個提現木偶,按照郗刺使的意思,在詔書上落筆蓋印。

    在這個過程中,司馬曜發現一樁怪事,傳國玉璽仍在,乘輿六璽不缺,唯獨少了一枚天子金印。

    因漢末戰亂,傳國玉璽一度落入胡人手中,乘輿六璽也漸漸失去實在意義。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魏晉天子下詔是用天子金印。

    永嘉之亂後,元帝渡江建立東晉,傳國玉璽收回,大部分時間,詔書上蓋的仍是天子金印。

    司馬曜找了一圈,又召來宦者詢問,始終未能尋到金印下落。

    確定金印不見,司馬曜遣退眾人,獨自坐在殿中,沉思許久,表情越來越陰沉。單手握拳用力捶在桌上,猶不解氣,猛地站起身,狠狠一腳踹過去,矮榻瞬間翻倒。

    宦者宮婢守在殿外,個個噤若寒蟬。

    司馬道子正好走來,見到這個情形,嗤笑一聲。不顧宦者阻攔,一腳將人踹開,推開殿門,大步走了進去。

    走出兩步忽又停住,回身行到宦者身邊,見後者仍跪在原地,冷冷一笑,直接踹在他的頭頂。

    “憑你也敢攔我?!”

    宦者不提防,猛然向一側栽倒,沿著石階滾落。後腦被磕破,鮮血緩緩流淌,染紅了身下的青石。

    司馬道子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僅是一句“收拾乾淨”,立刻有內侍上前將人拖走。是生是死全憑天命。

    即使能活下來,也不會繼續到太極殿伺候。

    走進內殿,瞧見滿室凌亂,司馬道子隨意的拱了拱手,道:“月後就是登基大典,阿兄正該春風得意,這是發的哪門子火氣?”

    司馬曜不出聲,背負雙手,不停在室內踱步。

    腳尖踩到一卷竹簡,發出一聲輕響。氣不順,當即踹飛出去,壓根不管是不是關乎天子入殯的奏請。

    見他這個樣子,司馬道子收起戲謔的表情,皺眉道:“阿兄,究竟發生何事?”

    “什麼事?”司馬曜停下腳步,咬牙道,“天子金印!”

    “什麼?”

    “我說,天子金印沒了!”

    “怎麼會?”司馬道子滿臉愕然,“那之前的詔書……”

    “都是用璽。”

    司馬曜走累了,踢開矮榻,坐回蒲團上,示意司馬道子上前。

    “父皇駕崩,遇凶禮奏請可用玉璽,等父皇入葬之後,這事肯定瞞不住。”司馬曜咬牙道。

    “阿兄可問過伺候父皇之人?”

    “問過了,都是一問三不知。”司馬曜用力捏著拳頭,“從王府跟來那兩個,早在四日前就吊死房中,為父皇殉。”

    司馬道子陷入沉思,可思來想去,始終沒有太好的對策。

    “這事……”

    正說話時,殿外突然稟報,言徐淑儀為天子殉。

    “添亂!”司馬曜嘟囔一句,下令道,“將事情稟報顯陽殿,再去長樂宮遞個信。既為父皇殉,便追為淑妃,待大葬之日一同送入皇陵。”

    “阿兄,豈可這麼便宜她?!”司馬道子很是不滿,手拂過右臉,似還能感到當日火辣辣的疼痛。

    “不這麼做還能怎麼樣?”

    “怎麼樣?”司馬道子眼泛寒光,“隨便扣上一個罪名,言其畏罪自盡,直接丟去亂葬崗餵野犬!順便將弄死那奴子的事推到她身上,正好將阿姨移出偏殿。”

    司馬道子越說越覺得可行。

    司馬曜搖搖頭。

    “這事不成。”

    “怎麼不成?”

    “登基大典尚未舉行,我還不是皇帝。再說了,就算坐上皇位,也不能肆意妄為。”

    “這怎麼叫肆意妄為?”

    “父皇有遺令。”司馬曜垂下眼帘,看著掌心攥出的紅印,“徐淑儀不殉則罷,自願身殉,勢必要葬入皇陵。宮中有記載,這事不可能瞞住。”

    司馬道子咬牙切齒,“事情就這麼算了?”

    司馬曜嘆息一聲,“我之前就說過,做事最好想想後果。出一時之氣,很可能引來大麻煩,得不償失。尤其是這件事,我不可能不遵遺詔,你也別起其他的心思。被人抓住把柄,留在建康的事必將遭群臣反對。”

    “阿兄是要反悔?”

    “動動腦子!”司馬曜瞬間爆發火氣,“你就沒想一想,司馬道福還在姑孰!她是桓元子的兒婦!”

    “如果真照你說的辦,朝中議論不提,司馬道福必不會善罷干休!她如今受桓氏庇護,父皇大葬必定回建康奔喪,真照你說的辦,她必定會大鬧一場。你我還要借桓容的勢力,這個時候和桓氏撕破臉,是自己把路堵死!”

    司馬道子很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司馬曜言之有理。

    甭管司馬道福和桓濟怎麼樣,表面上看,她始終是桓氏的媳婦。

    公然不遵遺詔,將主動殉葬的徐淑儀丟去城外餵狗,不只會刺痛司馬道福,更會引來桓氏不滿。並非桓氏多麼看重晉室公主,而是會牽扯到新帝對一族的“態度”。

    行出此舉,是否是拐彎抹角羞辱桓氏?是否是在挑釁?

    無論坐實哪一點,司馬曜的皇位都將坐不穩。

    再者說,就倫理而言,徐淑儀是司馬曜的庶母。親爹剛死不久就對庶母下這般狠手,事情傳揚出去,天下人會怎麼看他?

    想到這裡,司馬曜不禁心頭一跳,懷疑的看向司馬道子。

    對方是真的氣昏頭,對徐淑儀的兩巴掌“念念不忘”,還是想藉機給自己下套潑髒水?

    面對司馬曜陰沉的目光,司馬道子不自在的動了兩下,更讓前者觀出心虛。不由得在想,將他留在建康,並許諾琅琊王的爵位,究竟是找來幫手,還是給自己留下隱患。

    若是隱患……

    “阿兄?”

    “……無事。”壓下陡然而起的惡念,司馬曜沉聲道,“徐淑儀的事你莫要再管。目前最緊要的,是查出金印下落。父皇入皇陵之日,百官哭喪。皇室宗親和諸州刺使不能親來,也會派遣國相州官。”

    說到這裡,司馬曜頓了頓,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遇上幽州來人,務必要代我之言,如果桓容肯扶持於我,他日可許他丞相之職!”

    “丞相?!他也配!”司馬道子叫道。

    “噤聲!”司馬曜表情一厲,“他怎麼不配?”

    “他……”

    “他是南康大長公主之子,堂堂的淮南郡公,手握幽、豫兩州,財力、兵力、人望樣樣不缺!傳言桓元子病入膏肓,朝中無人能對抗郗方回。我不拉攏他還能拉攏誰?!”

    “幽州,如果我能掌控幽州……”司馬道子喃喃道。

    司馬曜目光微閃。

    “放心,會有那一日。”

    司馬道子猛然抬頭,雙目直視司馬曜,“阿兄說真的?”

    “自然。”司馬曜道,“等我坐穩皇位,攆走郗方回,桓容必成士族的眼中釘肉中刺。屆時,大可聯合朝中,尋個錯處,將他降爵奪官。豫州可用來安撫桓氏,幽州自會交給阿弟。”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兄弟倆擊掌為誓,同時仰頭大笑,做起一場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長樂宮中,褚太后放下道經,看著伏身跪在面前的阿訥,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回太后,仆得王皇后命,將入顯陽殿伺候。”

    “顯陽殿?”褚太后目光愈厲,“你這是要背叛我?”

    “仆伺候太后幾十年,謹慎小心,兢兢業業。不敢言功勞,總也有苦勞。”

    阿訥抬起頭,再不見往日的恭順,表情中帶著諷刺,“太后是如何對仆,說丟就丟。不是幽州刺使大度,仆墳頭的糙已經比人高了。”

    “你是在怨恨我?”

    “不敢。”阿訥繼續道,“仆命雖賤,總還想多活幾日。皇后殿下掌理宮中事務,召仆前去伺候,仆自當從命。”

    “你以為王氏真會信任於你?”

    “回太后,僕從未這麼想。”阿訥垂下目光,姿態畢恭畢敬,臉上的嘲諷之色卻是越來越濃。

    “仆知自己幾斤幾兩,不敢求皇后殿下信任,只求對殿下有用。至少不會將仆視為廢子,隨時可以丟到一邊。”

    “阿訥,”褚太后緩和語氣,“你在長樂宮為大長樂,出了這裡,爭得過顯陽殿之人嗎?”

    “太后是否忘了,天子大葬之後,王皇后即為王太后。”

    簡言之,長樂宮必將易主。

    按照常理,褚太后當為太皇太后。

    奈何王皇后比她輩分高,太皇太后的架子自然擺不成。而且,隨著長樂宮易主,大長樂另投,她在台城內的地位會相當尷尬。

    說不定,連太皇太后的名義都不會有,直接被移入偏殿,對著道經苦熬至死。

    看著臉色發白的舊主,阿訥頭垂得更低,心中卻詭異的暢快。為抑制因興奮而起的笑容,表情竟有幾分扭曲。

    宮中喪鐘敲響,建康城內一片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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