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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的魏明帝三度東巡,所過慰問鄉間長者,體恤百姓疾苦,賜下穀物布帛,被世間稱頌。
魏文帝時,更有大臣上奏“夫帝王大禮,巡狩為先;昭祖揚禰,封禪為首。”
東晉偏安南地,領土有限,封禪沒有條件,巡狩實為理所應當。
桓容已經制定好路線,沿著秦淮河出發,先東行會稽,拜會曾教導他的大儒,再挑選恰逢出仕之年的郎君隨駕,帶著眾人一路向西,體會一下幽州的繁榮,豫州的武風,順便讓眾人親眼看一眼荊、江兩州的戰旗,親耳聽一聽梁州和益州的戰鼓和號角。
如果時間充裕,還可以繼續西行,沿著桓石虔和王獻之謝玄打下的郡縣,一路前往姑臧,體會一下西域風光。
是否會有人阻攔?
桓容聳聳肩膀,壓根不在乎。
他有錢、有糧、有兵,想搞事?沒問題,來,體會一下賈舍人和荀舍人的手段,保管痛哭流涕,幡然悔悟,甚至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長樂宮中,宦者彎腰走進內殿,伏身在地,稟報太極殿諸事,包括將兵高喊“太后歸於後宮,還政天子”,其後司馬曜當殿宣讀退位詔書,郗愔、王彪之等讚頌天子英明。
“詔書宣讀之後,殿外的將兵盡數退下。毛虎生和毛安之兩位將軍跪在殿前,言罪在自身,請勿降罪士卒。”
“哦?“王太后挑了下眉,掃一眼老神在在的南康公主,問道,“事情如何處置?”
“淮南郡公,”宦者話聲一頓,立即改口,“陛下言,毛氏兄弟奉命行事,實為忠君,非但沒有降罪,反留其原職,繼續守衛台城安全。”
王太后和胡淑儀交換眼色,心下明白,這兩人的確是奉命行事,但奉誰的命可就不好說了。唯一能確定的是,絕不是司馬曜。
“各處將兵已得旨意,各歸原位,不再緊閉宮門。”
“詔書宣讀之後,官家移往華林園。”宦者頓了頓,似有幾分為難,“顯陽殿得到消息,皇后尚未移駕,聽伺候的人說,隱有不敬官家之語。”
王太后點點頭,看向南康公主,道:“南康,你看這事怎麼辦?莫如我遣人過去?”
“太后拿主意就好。”
不怪王法慧生怒,換誰站在她的立場,都會憤怒委屈甚至是生出怨恨。
本就對成親之人不滿意,為了家族,她才咬牙嫁給司馬曜。結果卻好,大婚當天天子禪位,掰著指頭算一算,她估計是“任職”時間最短的皇后,沒有之一。
僅是關在殿中不出聲,已經算是好的。換成脾氣暴躁的,直接放火燒了顯陽殿都有可能。
反正還沒圓房,直接仳離?
司馬曜不是皇帝,好歹也是晉室血脈,從南康公主論,和桓容還是表兄弟。
王法慧鐵了心要離開,固然可以成功,卻不能在大婚當日,至少要等司馬曜退居臨海,和司馬道子作伴。
考慮到是自己坑了王法慧,王太后終究嘆息一聲,命大長樂親往長樂宮,勸說王氏移到華林園。
“如果不想同天子當面,住到偏殿就是。”
“諾。”
與此同時,消息傳至宮外,經過賈秉和周處的安排,傳言直指司馬曜為了親政不惜兵困長樂宮和太極殿,威逼王太后和大長公主,脅迫群臣,甚至以文武族人相逼。
聞聽之人皆是大嘩。
聯繫到司馬曜之前的名聲,對此就有了五六分相信。
至於禪位詔書,則解釋成淮南郡公挺身而出,在偏殿苦勸天子,莫要做出這般涼薄暴虐之舉。又有郗丞相和謝侍中等規勸,包圍太極殿的殿前衛當即悔悟,不再助紂為虐。
此後,天子醒悟,願主動退位,眾人共舉桓容。
“如此無德之人,怎配為君!”
“大婚之後理當政歸天子。如此急切,行此殘暴之法,實非明君!”
“昔日就有不孝之名,聞聽先帝臨終之前有遺詔,言新帝無德,江山託付於淮南郡公。”
“不能吧?”
“為何不能?淮南郡公乃是元帝長孫女,南康大長公主之子,其父親乃南郡公,前朝大司馬桓元子!比起崑崙婢之子,豈非勝出百倍?”
“古有言,夫黃天之命,有德者居之!”
傳言各種各樣,中心思想卻很統一:司馬曜不孝無德,桓容天命所歸!
建康城地震之時,秦璟已率兵大軍拿下酒泉郡,正調轉馬頭,揮師向北,馳襲西海郡。
大軍在弱水東岸休整,兩隻雄鷹先後飛至,盤旋在半空,找准秦璟所在,降低高度,發出嘹亮的鳴叫。
秦璟翻身下馬,舉臂接住蒼鷹,任由黑鷹落在肩頭。解下鷹腿上的竹管,看到絹布上寥寥幾行字,迎著江風站立,許久未動,仿佛同廣闊的天地融為一體。
“將軍?”
“吹號角,啟程。”
“諾!”
悠長的號角聲響徹弱水兩岸,騎兵紛紛飛身上馬。
戰馬人立而起,發出聲聲嘶鳴,旋即匯成漆黑的洪流,在滾滾的奔雷聲中,一路席捲向北。
第二百三十章 任性
近萬騎兵飛馳西海郡, 馬蹄聲仿如驚雷, 席捲地平線處, 仿佛大漠深處掀起的恐怖黑風。
西海郡臨近大漠,向北即是柔然,自古就是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
因境內有居延海, 水糙豐美,形成一片廣闊的綠洲,適合人類居住。自漢以來,即為兵家必爭之地。
漢末天下大亂,西海郡幾易其手, 先後被幾家政權占據。
張涼被滅後, 始終為氐人控制。什翼犍背叛氐秦, 一度曾派兵攻打,可惜都被當地的守將擋了回去。非但沒占到半點便宜, 反而損失不小。
看過戰損, 實在是肉疼, 什翼犍再不甘心, 也不得不暫時收兵,打消拿下西海郡的念頭。
長安被破、苻堅駕崩的消息傳來,西海郡守將當即下令,自他以下,將兵皆腰纏麻布、臂繞百巾,並打出為氐主復仇的旗幟,招攬逃竄的殘兵賊寇,不斷壯大勢力。
西海郡守將出身氐秦宗室,同苻堅的關係實屬一般。說是哀痛苻堅身死,不如說是抓住時機,充實手下軍隊,以圖自立。
亂世之中,實力代表一切。
盤踞西海郡,令邊民墾殖,以當地所出同商隊市貨,時不時再假扮沙漠流匪徒搶上一回,可以說,苻將軍的計劃不算壞,給他充裕的時間,的確可以發展成氣候,建國也非不可能。
可惜的是,桓容和秦璟都看好西域商路,不可能放任這股勢力壯大。
兩人是否會有一戰,戰起時,誰勝誰負都是以後的事。現如今,他們的目標一致,掃清所有阻礙,確保西行商路暢通。
故而,盤踞西海郡的氐人成為明晃晃的目標和靶子。
如果這幾千人撤入大漠,尚且能留得大好人頭。假若是賴著不走,等待他們的只有死路一條。
氐將聽過秦璟大名,卻沒有真正的面對面打上一場,對傳言始終有些半信半疑。
如今大兵壓境,看到滾滾的黃沙,烈烈的戰旗,以及騎兵似狼群般的唿哨聲,派出打探的騎兵都生出幾分寒意。
這不是尋常的軍隊。
和他們遭遇,絕對會有一場惡戰。是否能守住西海城——不,能不能保住性命,棄城逃入大漠都是個未知數。
良久的沉默之後,有幢主大著膽子,建議苻將軍放棄守城,趁著敵人尚未發起進攻,儘速退入大漠。
“過居延澤即是柔然,七八月間,郁久閭、俟呂鄰、勿地延等部皆在附近遊牧。將軍同俟呂鄰氏有舊,可以金銀相贈,請其助將軍北撤。如其不肯擔上干係,不願出手相助,只需讓開道路供大軍經過即可。”
幢主並非無的放矢。
按照此計行事,固然會失去面子,卻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實力。
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保住這幾千兵力,無論是在大漠中發展,還是尋機再次南下,都會有所依仗。如果不識時務,一門心思的撞南牆,和數倍於幾的敵人交戰,別說東山再起,怕是全都要交代在西海郡。
苻將軍沉吟良久,有心搖頭。如果就這麼放棄西海郡,他實在不甘心。可是,掃過眾人表情,心頭就是一沉。
很顯然,十個里有九個想要撤走,剩下的那個未必想戰,僅僅是礙於顏面,正在左右為難。
“罷!”
氐將嘆息一聲,當下做出決斷,召集全軍,放棄西海郡,繞過居延澤,北入大漠。
“將軍,為拖延敵兵,需得留下一支騎兵殿後。”一名穿著長袍,發束葛巾,卻是五官深邃,明顯有慕容鮮卑血統的謀士道。
氐將點點頭。
“再則,行動匆忙,帶不走的糧糙皆要焚毀,城中漢人當盡數誅殺。”謀士繼續道。說話時,神情沒有半點變化,仿佛所言不是人命,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氐將點頭,盡照謀士所言行事。
趁秦璟未至城下,氐將以最快的速度點兵,飛馳向北。
途中接連派出騎兵,打探西海郡內的變化。
知曉殿後部隊已經動手,遙望西海城方向升起的濃煙,氐將調轉馬頭,掃視萎靡不振、活似老婆積蓄一併被搶的眾人,揚聲道:“昔日先祖可入中原,以漢人為羔羊,我等亦能!”
“今日不過暫撤入大漠,他日再次南下,金銀、絹帛和奴隸任搶!”
聽到這番話,眾人的士氣總算有所提振。
氐將還要再說,突見遠處煙塵滾滾,五六騎自南飛馳而來。馬上騎兵皆身負重傷,滿身滿臉儘是血污。
奔馳到近前,幾人都是滾落到馬下,全身癱軟,站都站不起來。
認出幾人是殿後部隊,自氐將以下全都變了臉色。
“怎麼回事?”
“稟將軍,是秦氏、秦氏!”一人傷勢相對較輕,捂住肩上的傷口,掙扎著抬起頭,沙啞道,“大軍出城不到一個時辰,敵兵即殺到!”
“殿後五百人,如今只剩下我等。”
“敵兵不入城,僅殺人!”
“我等拼死趕來,只為給將軍送信,敵兵此來,為的不只是拿下西海郡!將軍需得儘快……”
此時,天邊烏雲壓來,閃電爬過雲層,悶雷聲猶在耳邊。
氐將心頭巨震,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眺望西海郡方向,心慌一陣接著一陣,壓都壓不下去。這種感覺,讓他回憶起同慕容垂的那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