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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株桂花樹植於屋前,花瓣堆滿枝頭,一股股甜香隨風飄來,沁人心脾。
屋內擺著冰盆,足下微涼。
燥熱被驅散,桓容禁不住眯起雙眼,渾似饜足的狸花,就差抻個懶腰,從喉嚨里呼嚕幾聲。
立屏風早已撤去,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陪坐一側。讓人詫異的是,司馬道福竟也坐在下首,斂目垂眸,姿態端莊,很是令人側目。
“阿母。”
桓容目不斜視,表情肅然,距南康公主三步遠,正身跪於地,行稽首禮。
雙掌扣於頭前,額頭觸地,久久不起。
南康公主眼圈泛紅,道:“快起來。”
“諾。”桓容先收雙手,隨後支起上身,腰背挺直,長袖微振,鵠峙鸞停,恰似珠玉。
南康公主欣慰頷首,道:“阿子長大了。”
李夫人放下絹扇,看向對面的司馬道福。見其神情微變,眼中異彩連連,不禁冷笑,江山易移,本性難改。
有外人在場,南康公主和桓容都不願多言。偏偏某個外人毫不知趣,不說主動離開,更在中途插言,笑著誇讚桓容,“小郎相貌氣度皆是非凡,同三年前相比,像是換了個人。”
察覺南康公主皺眉,又立即討好道:“阿姑,小郎既要提前加冠,伺候之人可曾選好?”
“不勞你費心。”南康公主變得不耐煩,“沒事趁早回去。稍後籬門關閉,我這裡可不留你。”
桓容的宅院,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能住,司馬道福卻不行。
桓濟不在身邊,司馬道福過府尚可,留宿絕對不成,有南康公主在也是一樣。
放著大司馬府不住,跑到小叔子家裡算怎麼回事?
她不在乎名聲,大可隨意糟蹋。要是敢帶累桓容,南康公主不介意一巴掌拍死。拍不死就補上幾刀,直到咽氣為止。
話說得直接,明顯是在趕人。
司馬道福臉色漲紅,到底不敢發作,咬牙應諾,留下帶來的兩箱金銀玉器,灰溜溜的登車離開。至於事先準備的美人,別說送,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坐在車裡,司馬道福恨得扯碎絹帕。想到桓容的俊雅,又不免心蕩神馳。
怪道是血親兄弟,一個名聲不顯,特意打扮都沒人看,一個比肩王謝郎君,出門就要被堵。當真是天差地別。
對比桓濟和桓容,司馬道福滿心不甘。
如果她嫁的是桓容……
念頭剛剛升起,又被她自己掐滅。
不可能。
桓容的生母是南康,她嫁給桓濟已是亂了輩份,嫁給桓容?比王獻之更不可能。
求而不得。
四個字再次沖入腦海,司馬道福神情變了幾變,愈發顯得扭曲。
阿葉始終沉默,待蜜水微涼,恭敬的奉於司馬道福。
“殿下,台城傳出消息,兩個美人甚是得寵,日前遇上李淑儀,很是一場熱鬧。”
“我知。”
飲下半盞蜜水,司馬道福心情轉好。
“丑婢不知天高地厚,仗著兩個奴子,以為就能一步登天,想得美!”
“殿下慎言。”
“無妨。”司馬道福將蜜水飲盡,仍是意猶未盡。阿葉的手藝好,調出的蜜水都格外香甜。
“道人的丹藥很是有效,不日就能傳出喜訊。只要有美人生下皇子,那兩個奴子再不成威脅!”
採納阿葉的提議,送入宮中的美人都是良家出身。有一個更是沒落的小士族。身份比不上王淑儀和徐淑儀,卻超出李淑儀一大截。
只要她們能生下皇子,司馬曜司馬道子都得靠邊站。
對此,褚太后不好插手,王淑儀等都是樂見其成。並非多麼大度,而是司馬道福提前傳話,可以“留子去母”,並助王淑儀登上後位。
不得不承認,這個提議十分令人動心。
徐淑儀一度不滿女兒胳膊肘向外拐,聽完司馬道福的解釋——準確來說,是阿葉給出的分析,立刻打消反對的念頭,和王淑儀聯手宮中,給幾個美人創造機會。
同樣的,也給司馬曜收美大行方便。
想到事成後的好處,司馬道福不禁笑了起來。笑聲持續不斷,眼神竟有幾分渙散。如有醫者在場,肯定會發現她是服用了丹藥。
可惜,自從禁足之後,司馬道福輕易不肯信人。身邊只有阿葉,連徐淑儀安排的婢僕都不再理會。
如此以來,自然不會有人發現,新安公主竟在服食丹藥,藥效非常,時間不短。
阿葉洗淨漆盞,重新放回車櫃,良久沉默不言,仿佛融入黑暗之中,徹底成為一尊雕像。
司馬道福離開後,南康公主念及桓容旅途疲憊,叮囑他好生休息,以備六日後的嘉禮。
“六日後?”桓容十分詫異,是不是太急了些?
“不急。”南康公主笑道,“扈謙親自卜笄,六日後是吉日。如若錯過就要再過一月,等到八月。”
雖言冠禮無需歲首,亦無定月,然吉日難得。況六月加冠暗合桓容命數,遠勝七月八月。
詩經有六月篇,讚頌周王興師,以定王國。
扈謙曾言,“桓容使君此月冠禮最吉。”
對他的話,南康公主並無懷疑。連續送出幾封書信,催促桓容儘快入京,以免錯過吉日。
再有一個原因,就是桓大司馬二度上表請歸姑孰。如果不能儘快將事情定下,難保不會中途生變。
“明日暫且休息,後日出城拜見你父。冠禮前三日入台城,見一見官家,謝其親為大賓。”
桓容應諾。
“還有,”南康公主話鋒一轉,“醮文由你叔父親筆,禮上交謝氏郎君誦讀。族中也有人來,雜七雜八的不用見,幾位族老都要敬重。”
“諾!”
“你四叔也會來。”南康公主頓了頓,叮囑道,“他與你父不和,然在會稽時曾多番照顧,該謝的總要的謝,莫要讓他人視為不知禮。”
桓容皺眉。
對桓秘這個人,他的感覺很有些複雜。
原主十歲外出遊學,桓秘待之如親子。其後更訪遍友人,親入書院,才讓桓容拜得明師。就此事來說,桓秘於他有恩。
然而,此人恃才傲物,行事又有些魯莽,喜歡鑽牛角尖。和渣爹不對付,不管對錯都要彰顯一下存在感。
桓容提前行冠禮,本與他關係不大,只因渣爹表示贊同,就要出面加以反對,態度異常堅決,分毫不顧叔侄情誼。
這樣的行事風格,實在讓人摸不到邊。
不是知道前因後果,明白桓秘對桓溫恨到骨子裡,桓容八成會做出判斷,以為他是人格分裂,要麼就和自己一行,被某個桓大司馬的仇家奪舍魂穿。
見桓容神情疲憊,南康公主不再多言,讓他下去休息。
“我給阿母和阿姨帶了東西,這件我隨身帶著,其他都在船上,要明日派人去取。”
說話間,桓容自袖中取出一隻木盒,半個手掌大小,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似是西域工匠的手藝。
盒蓋打開,兩枚水滴狀的彩寶映入眼帘。火紅的顏色,以金色絲線包裹,可謂匠心獨具,價值連城。
“這是從胡人手裡市得。”桓容將木盒推到南康公主面前,道,“第一眼就覺得該獻於阿母。”
話落,又取出一隻類似的木盒,打開之後,裝的不是彩寶,而是金色的琥珀。
“此物奉於阿姨。”
琥珀晶瑩,包裹著透明的氣泡,被雕琢成耳飾,同樣以金絲鑲嵌,精美絕倫。
“瓜兒費心。”
南康公主收下禮物,拂過桓容的發頂,笑道:“莫要躲,待你加冠之後,想讓阿母這般都不能了。”
桓容表情微頓,微微低下頭,後槽牙一咬,道:“如能得阿母一笑,無論什麼事,兒都願意做。”
別說摸兩下頭,就是打兩個滾也成。
彩衣娛親,愛咋咋地!
李夫人掩唇輕笑,“阿姊,郎君孝心可嘉。”
“我知。”
南康公主笑容更勝,雍容華貴,猶如盛放的牡丹。
第一百五十三章 演技
依照計劃,桓容休整一日,隔日便早早起身,打出刺使車駕,出城去見桓大司馬。
父子相見,寒暄中不見半點溫情,反像是戴了面具,笑容里都透出虛假。
言談之間,桓溫意外桓容的成長,口中誇讚,心中存下忌憚。桓容驚異於對方的衰老,對桓溫著急返回姑孰的原因,似能猜到幾分。
這次見面算例行公事,任務完成,桓容無意多留。
告辭離開時,桓溫突然道:“阿子,冠禮之上,我將親自為你取字。”
“謝阿父。”
無論如何,桓溫都是他爹。不開口則罷,一旦開口,桓容終究沒法拒絕。哪怕南康公主提前做好安排也是一樣。
桓溫滿意點頭,道:“去吧。”
“諾。”
退出帳外,桓容心頭微動。再向後看,發現帳簾已經放下。
“使君?”
“無事。”桓容搖搖頭,登上車轅,合上車門,將疑問埋入心底。
軍帳中,桓溫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冒出額頭,瞬間染濕鬢髮。
他之所以著急返回姑孰,甚至連朝會都不露面,全因病情愈加惡化,醫者束手無策。如果繼續留在建康,被他人看出端倪,數年的努力恐將功虧一簣,更將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明公!”郗超搶上前兩步,伸手扶住桓溫,滿面憂色。
“無礙,莫要聲張。”
桓大司馬勉強撐住雙臂,沉聲道:“派回姑孰的人已經動身?”
“前日已走。”
“好。”桓溫咬牙,用力扣緊掌心,強撐著沒有暈倒,“再派人,務必要護住我子安全!”
“諾!”
“待我回到姑孰,再請良醫……”桓溫臉色青白,聲音沙啞,“那個道人務必看好。比丘尼,殺了吧。”
“諾!”
桓容存著滿心疑惑回到青溪里,不待休息,匆匆去見南康公主。
“阿母,阿父的身體出了狀況。”
“我知。”南康公主氣定神閒,將一碟糕點推到桓容面前,道,“他著急回姑孰,又在城中秘密尋找良醫,藥不知服了多少。可惜尋不到病因,終歸沒法治癒,反而日漸加重,如今只能靠丹藥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