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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經得罪,不妨得罪到底。
昔日清風朗月的王大才子擼起衣袖,繼續對鹽市下刀。
作為和桓容合作的基礎,也是支撐家族復興的財力來源,王獻之刀刀乾脆利落,半點不留情面。
碰到這樣的王獻之,司馬道福再不敢輕易造次。
親爹登上皇位,她還高興過一段時日。結果現實給了她重重一擊。
有桓大司馬和郗刺使兩尊大佛坐在建康,別說一個區區的郡公主,連公主親爹都是舉步維艱,凡事不能自主。
元正朝會時,司馬道福入台城拜見褚太后,恰好在宮門前遇上琅琊王氏的馬車,見到了郗道茂。
後者坐在馬車上,一身金繡絹襖長裙,頭戴蔽髻,斜瓚彩寶金釵,眉如遠山,飾以青黛,兩腮未塗胭脂,卻因笑意染上桃紅。
司馬道福感到刺眼,身側的婢僕用力拉住她。
“殿下,不可造次!”
不可造次!
多麼諷刺!
什麼時候,她對郗道茂也要心存顧忌?!
司馬道福狠狠咬著下唇,眼睜睜看著琅琊王氏的女眷陸續下車,在宦者的引領下行過宮道,妒恨充斥胸腔,幾乎要燒紅雙眼。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宴
元正乃新年之始,又逢新帝登基改元,台城大慶三日。
殿前火盆大燃,赤色的火焰不斷竄起,在風中扭轉狂舞。
細碎的火星飛散而出,在傍晚時分,恰似點點螢光飛舞,瞬息凝成一道虛幻的火龍,在殿前盤繞飛舞,眨眼間又消失無蹤。
吉時至,鼓樂聲大作。
群臣列班從雲龍門、東中華門魚貫而入。
桓大司馬和郗刺使引領在先,皆是一身皂緣朝服,頭戴武官,腰束金玉帶,側佩寶劍,下懸青玉,腳踏赤舄。深衣寬袖,龍行虎步,端是威嚴無比,群臣懾服。
王坦之和謝安行在隊中,望見前方兩個背影,面上不顯,心中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一時間七上八下。
有名士之風的郗愔,搖身一變,成了同桓溫比肩的權臣。現如今,朝中誰人不知,郗刺使權柄之重,足可同桓大司馬分庭抗禮。
換成兩年前,郗愔有這樣的變化,王坦之和謝安絕對會拊掌稱快。郗刺使向來被視為“保皇派”,有他坐鎮京口,手握精銳的北府軍,足可令桓大司馬投鼠忌器,不敢輕動。
現如今,什麼拊掌,什麼稱快,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經過數月來的觀察,兩人徹底發現,郗愔早不同以往。奢望他站到自己一邊,和建康士族組成統一戰線,最大限度的維護司馬氏的“正統”地位,簡直是痴心妄想。
以郗愔目前的態度,難保哪一天會不滿足現狀,產生和桓溫一樣的念頭。到了那時,京口姑孰皆在權臣之手,建康朝廷必成籠中之鳥,瓮中之鱉!
兵權!
亂世之中,首重兵權!
想到這裡,王坦之深深嘆息,謝安卻是攥緊笏板。
如果能掌控一支軍隊,建康士族便不會如此被動。大可放開手腳,同對方掰一掰腕子。
可惜的是,士族底蘊再厚,再是擁有健仆田奴無數,終究無法和上過戰場的府軍匹敵。
建康已是風雲詭譎,地方又是蠢蠢欲動。想到從幽州傳回的消息,謝安的擔憂更進一層。
桓溫和郗愔勢大,終究年事已高。
縱觀魏晉,耳順已是高壽,古稀耄耋少之又少。
人死如燈滅。
如果哪日壽數將到,爭不過上天,今日的權柄不過鏡花水月,終將成為泡影。
失去頂梁人物,桓氏和郗氏未必煊赫依舊。更會被昔日仇敵瘋狂打壓,必然逐步走向衰落。
然而,這有一個前提,沒有能接過權柄之人!
獲悉桓容在幽州的種種舉動,謝舍人愈發感到不安。
聞其手下聚集能人,短短時間內,幽州軍、整皆有起色,貿易本領更是通天。月前還借耕牛和江、荊兩州結好,得桓沖青眼,桓豁贈劍,實力愈發強悍。
觀其所行,已露出盤踞地方的苗頭。長此以往,難保不會成為第二個桓溫。
可惜,之前袁真盤踞壽春,未能引他入瓮,更讓他救下袁峰,藉機收攏袁氏仆兵部曲,進一步壯大實力。
除此之外,更藉助商之利在州中辦學,大肆招收流民開荒造城,並結好州中吳姓,將整塊地盤打造得鐵桶一般。
這種種手段,不免讓謝安想起漢末各路英豪。
有財力,有能人,又不乏背景勢力,這樣的桓容讓謝安心生忌憚,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桓容不同於桓溫,也不同於郗愔。
他的生母是晉室長公主,身負北伐功績,在民間頗有美名。輕舉妄動的結果,很可能是得不償失,就像褚太后一樣,目的未能達成,反而助對方更進一步,成了對方前行的踏腳石。
更關鍵的是,謝安亦有愛才之心。
想起謝玄對桓容的誇讚,幾番思量,很想同他見上一面。
就如當年王導提點於他。
如果桓容願意視晉室為正統,何嘗不是潛在的盟友,可以藉機拉攏。雖說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謝安仍想試上一試。
百年戰亂,華夏大地生靈塗炭,實在禁不起更多戰禍。
如果桓容知曉謝安所想,估計會搖搖頭。
假設他是傻白甜,目前的謝安就有幾分理想化。
不過,理想終會被現實打碎。
江左風流宰相也將面對現實,或進或退,無論做出什麼選擇,想要扛起東晉大旗,都要比歷史上走得更難。
“安石為何嘆息?”
“想起一個人。”
謝安停住腳步,抬起頭,望一眼在樂聲中走出的司馬昱,對王坦之道:“建康風雨不止,你我手無兵權,諸事不可強為。如能扶持一方諸侯,彼此守望,或可避免一場災禍。”
“一方諸侯?”王坦之皺眉,自然不會認為謝安說的是武陵王等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各州此事。但這樣以來,危險實在不小。
“暫時只是想想。”謝安壓低聲音,在樂聲陡轉之前,道出石破天驚之語,“建康風雨愈大,實在無法可行,當仿效前人,否則諸事難定。”
聯繫前言,謝安欲仿效之人,除了王導不做他想。
王坦之愕然轉頭,似不敢相信此言出自謝安。
殿前宦者揚聲高唱,兩人不便再言,只能收攏心神,隨唱聲下拜,賀新年新歲,新帝萬壽。
長樂宮中,兒臂粗的火燭成排點燃。
自門前入正殿俱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般。
殿中鋪著厚毯,色澤鮮明,花紋艷麗,明顯是西域的花樣。
褚太后高坐正位,十二扇玉屏風立在身後,上雕花鳥蟲魚,山間走獸,皆是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尤其是正中的一頭猛虎,前足踏在石上,昂首咆哮,映著燈光頗有幾分駭人。
殿中置有兩排矮桌,桌後擺著絹布制的蒲團。
宮中嬪妃和各家女眷依序入座,宮婢奉上酒水菜蔬,樂者撫琴鼓瑟。
編鐘敲響,舞者魚貫入殿。
高挑的佳人做少年打扮,頭戴方山冠,手執木劍,踩著琴聲和鼓點,跳起一曲獨特的漢舞。
晉人愛美。
民間宮中皆是如此。
樂聲中加入歌聲,不似悠長的漢魏長曲,倒像是春秋戰國時的古調。
歌聲愈發高亢,舞者的動作更加灑脫。
飛舞之間,全不見女兒家的嬌美,頗有幾分少年郎的豪邁不羈,颯慡英姿。
“難為大予樂令巧思,能將殘破的古曲填補完全。”褚太后放下羽觴,對伺候在旁的宦者道,“賞大予樂令二十金,絹十匹。”
“諾!”
一曲結束,舞者樂者伏跪在殿前,賀太后壽。這是元正慣例,並非說今天是褚太后的生日。
“賞!”
宦者揚聲高唱,大予樂令上殿叩謝。名為六百石的官員,身份依舊不高。和伎樂掛鉤,註定是“不入流”。
賞賜完畢,樂聲又起。
這回不再是高亢的鼓樂,而是輕緩的吳地調子。
殿中的氣氛更顯熱鬧,各家女眷或是舉觴共飲,或是談笑在一處,甭管家族是否有紛爭,女眷的關係依舊融洽。
如漸行漸遠的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彼此仍是姻親。朝中爭個你死我活,後宅總能維繫一絲聯繫。
王謝等高門大族自成一體,新帝的嬪妃和外戚女眷打得火熱。餘下就是外嫁的郡公主,以及依附各家的中等士族。
宴中沒有寒門女眷的位置。
哪怕父兄夫位列朝班,一個出身就能將女郎擋在宮門之外,遑論踏入長樂宮半步。
褚太后冷眼看著,發現南康公主身邊最是熱鬧。
哪怕是王謝等高姓的女眷,也會主動同她共飲,同時笑言幾句,頗有幾分熱絡。尤其是琅琊王氏的女眷,言行間更存著親近。
褚太后不知內情,加上身邊人生出外心,建康諸事都被蒙在鼓裡,還以為是看桓溫的面子。
阿訥卻是心知肚明。
哪裡是桓大司馬,分明是幽州刺使!
桓容手握數條商道,甚至有海上貿易,耕牛都能一次運來上千頭。數一數建康士族,不下三成同他有生意往來。
歸根結底,沒人願意和錢過不去。在這樣的場合,總會給南康公主幾分面子。
想到在幽州時經歷的種種,阿訥不由得頭皮發麻,再看南康公主一眼,下意識抖了兩抖。
桓容生得俊秀,一雙眼睛像極了南康公主。每次南康公主舉杯遙敬,一雙凌厲的眸子掃來,阿訥就會下意識後退,幾乎要貼到屏風上。
太嚇人了有木有?
相比南康公主身邊的熱鬧,司馬道福周圍始終冷冷清清。
入殿之前,她同郗道茂當面,後者僅是輕輕頷首,壓根沒有福身行禮的意思。
司馬道福當場發作,婢僕不敢強拉,駭得臉色煞白。
郗道茂未出言,王凝之的妻子,陳郡謝氏出身的謝道韞側過頭,冷冷掃過一眼,將司馬道福的叫嚷堵了回去。
“酒宴尚未開始,殿下就醉了不成?”
謝道韞看似說笑,實則將司馬道福的臉皮扒了個乾乾淨淨。就差指著她的腦門斥她無禮,沒有女子該有的教養。
事實上,在高門士族的眼中,皇室女郎的確缺乏教養,沒有高門女子該有的風度和涵養。如南康公主實在是鳳毛麟角。
司馬道福不蠢,自然聽得出話中嘲諷。
耳聞四周傳來的笑聲,仿佛都在嘲諷自己,當下臉色漲紅,恨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