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頁
相里棗委屈的撇撇嘴。
說他?
大兄不是一樣高興,又比他好去哪裡。
秦璟的目光掃過二人,嘴角掀起一絲笑紋,非但沒有當場扣人,更是請二人同往城門,一起去迎接相里柳一行。
“桓使君此番相助,璟甚是感激。”
行進途中,秦璟對相里松言道:“足下見到使君後,煩請代為轉告,幽州之地近北,之前多遇鮮卑騷擾,府城已是破敗不堪,不利於防衛。桓使君赴任後,不妨將府城遷往臨淮郡,既能貫通東西,又可與彭城守望相助。”
相里松面露詫異。
他沒聽錯吧?
縱然彼此都是漢人,可一南一北,一為東晉官員,一為秦策之子,據悉秦策可有稱王的打算。無論從那個方面看,日後都吃不到一個鍋里。
守望相助?
這從何說起?
“我同桓使君交情匪淺。”秦璟側首笑道,“足下如此轉達即可,桓使君必定會有所決斷。”
秦璟點到即止,並沒有多做解釋。
相里松更加困惑,心中浮現一個又一個疑團,沒有一個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相里棗轉轉眼珠,忽然有些明白,為何人人都言秦堡主諸子之中,四子秦璟最不好惹。
不提其他,單是幾句話就能將人繞暈的本事,足可傲視一干武將,向滿心都是彎彎繞的謀士看齊。
相里松想不明白的事,相里棗卻有幾分參悟。
只不過,答案過於匪夷所思,相里棗沒有說出口,即便說出來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幾人登上城頭,確認來者身份,迅速放下吊橋,迎相里柳一行入內。
在進城之前,相里柳按照約定,交付給雜胡首領十餘金,並有一張羊皮紙,紙上寫明燻肉百斤,絹布三十匹,以及海鹽、香料等物。
末尾蓋有一枚印章,印泥十分特殊,細聞有隱隱的香氣,輕易無法仿製。
“首領務必收好。”相里柳遞出羊皮紙,當面交代清楚貨物數量,言道,“下月鹽瀆商隊將至彭城,憑藉這張契約,首領可從商隊領取相應貨物。”
羌人首領接過羊皮紙,和羯人首領一項項確認,又叫來識得漢字的族人,確定相里柳沒有出言誆騙,上面的貨物比商定的還多出一成,滿意的點點頭。
“你們說話算話,下次再遇上麻煩,儘管派人來找我們!”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羌人首領用力拍著胸膛。
相里柳笑著抱拳,其後打馬回身,飛馳入城中。
雜胡沒敢多留,幾乎在他回城的途中便紛紛調頭,向著北方奔去。
羊皮紙只有一張,上面的貨物如何分配可以私底下商量,先離開這處險地為上。
在返回營地途中,羌人和羯人首領交換意見,這事情一定要瞞住巴氐人。
“和漢人的生意可以做。”羌人首領道。
“如果這個漢人始終這麼大方,咱們可以為他打仗!”
胡人投漢早有先例,當年長安兵亂,南匈奴就曾一路護送漢獻帝。三國時割據涼州的馬氏還曾娶羌女。
他們如今反了慕容鮮卑,又和巴氐決裂,不想繼續當山賊,這或許是唯一的出路。
氐人?
不見乞伏鮮卑是什麼下場,他們甚至還比不上前者。
“這事需要仔細謀劃。”羯人首領明顯有幾分意動。
“謀劃什麼?”
“漢人講究多,咱們有心投靠,總要提前謀劃一番,至少得有個見面禮。”
“對!”羌人首領一點就通,用力捶著羯人首領的肩膀,笑道,“你聰明!”
短暫休息之後,隊伍繼續上路。
兩人私下裡達成默契,只等返回營地之後,同留守的長者商議,確定首先該走哪步。
桓容壓根不曉得他竟被幾百雜胡“盯”上,尋機準備遞上投名狀。
此刻,船隊已進入京口,停靠在改建後的碼頭。
桓容走出船艙,看到碼頭上堆疊的石塊和硬木,眼神閃了兩閃。再看駐紮在碼頭附近的步卒,心中生出一個念頭:看來郗刺使打算勵精圖治,繼續和渣爹別一別苗頭。
早有人將桓容抵達的消息報知郗愔。
郗刺使推開政務軍務,親自到碼頭迎接。
見到熟悉的車架,桓容連忙登岸,迎上前行晚輩禮,“使君政務繁忙,容打擾了。”
“哪裡。”不等桓容彎腰,郗愔已將他扶起。
桓容今非昔比,品位與他相當,仍以晚輩自居,讓郗愔分外有面子。說話間,笑意深入眼底,看著桓容更像在看自家晚輩,沒有半點疏遠。
“阿奴路上可順利?”鬆開桓容前臂,郗愔笑得慈祥。
“牢使君掛念,一切都好。”
郗愔點點頭,將桓容請上牛車。
卸船之事有劉牢之等人看顧,不會出任何問題。桓容簡單提了兩句,轉而向郗愔道出建康諸事,包括褚太后和桓大司馬的角力,以及建康士族高門的態度。
“太后有意琅琊王世子?”
“使君以為此事如何?”
郗愔沉吟良久,車廂內愈發寂靜,耳邊只有犍牛的蹄聲以及車輪滾動的吱嘎聲響。
“不好說。”郗愔眉間皺得更深,道,“琅琊王為當朝宰相,有名士之風。可惜諸子早喪,得術士扈謙之言,幸了一個崑崙婢,才有如今的琅琊王世子。”
提及此事,郗愔的眼中閃過幾分不屑。
即使司馬昱名聲再高,司馬曜的婢生子身份仍是硬傷,加上他親娘是個崑崙婢,更是傷上加傷。
可以肯定,如果司馬昱有其他兒子,哪怕同樣是婢生子,只要是純粹的漢人血統,世子之位也不會落到司馬曜頭上。
這也是司馬道福看不起司馬曜,敢隨意和他嗆聲的原因之一。
在兩晉時代,血統和長相同樣重要,想要成功獲得世人認可,二者缺一不可。
“太后選擇此子,背後定有深意。”郗愔頓了頓,才繼續道,“大概正因你父看重琅琊王,太后才會選其世子。”
桓容腦中閃過一道靈光,細思片刻,旋即恍然大悟。
“使君是言,如此一來,即便爭不過家君,太后仍能穩居宮中?”
郗愔點頭,看著桓容的目光既有讚許又有幾分失落。
孩子雖好,奈何不是自家。
想想他那兒子……不成,想起來就是一肚子氣。
桓容沒能體會到郗刺使的心酸,思量褚太后的舉動,許多疑問迎刃而解,全都有了答案。
司馬氏的藩王不只司馬昱一人,有名聲的也不只他一個。
渣爹看好琅琊王,褚太后完全可以推出另一個藩王分庭抗禮。偏偏選了司馬昱的兒子,還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婢生子。
無論司馬昱繼承大統還是司馬曜登上皇位,得益的都是琅琊王一脈。念在這個份上,新帝都會對褚太后以禮相待。
想明白這點,桓容不由得呼出一口濁氣。
能在亂世中掌權之人,絕沒有一個簡單,放到哪個時代都是吊打級別。他想同這些人分蛋糕,甚至是搶走大塊,必須更加努力,半點都不能鬆懈。
車駕行到刺使府,郗愔和桓容先後走出車廂。
正門前,一名著藍色深衣,年約三十許,同郗愔有三四分相似的士人揖禮相迎。
“這是我二子,阿奴可喚他為兄。”
郗愔共有三子,長子郗超努力為家族鑽營——或許是有點努力過頭,如今在桓大司馬幕府任職,和親爹幾近決裂。
二子郗融十分有才,性格卻像之前的郗愔,淡薄世俗名利,一心求仙問道,曾被授予王府官職,卻壓根沒有接受。
三子郗沖尚未束髮。
如此來看,老當益壯的不只桓大司馬。
郗超決定跟著桓大司馬造反,一條路走到黑,不惜坑害親爹。郗愔決定捨棄長子,轉而培養次子。
郗融再不樂意,親爹發話也沒法抵抗,只能暫時放棄求仙,乖乖來到京口赴任。
“府中已設宴,為容弟接風洗塵。”
郗融身材高挑,相貌清癯,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氣息。
桓容抽抽鼻子,不意外又遇見一位寒食散的愛好者。
目光轉向郗愔,表情中浮現一抹恍然。他剛才還覺得那裡不對,原來郗刺使身上少了“藥”味。
事實上,北伐歸來之後,各州刺使突然對美食佳肴生出狂熱的愛好,每天兩餐加三頓點心,完全是雷打不動。
整天忙著吃飯,自然沒有太多時間嗑藥。
等到想起來,又被繁忙的政務和軍務纏住手腳,如郗刺使這般準備桓大司馬掰腕子的猛士,更是十二個時辰掰開用。
嗑一回寒食散,拋開塵世煩惱,享受一把飄然樂趣?
壓根沒那時間。
賓主落座,美食接連送上。
第一道:炙羊肉。
第二道:炙鹿肉。
第三道:燉牛肉。
第四道:燉禽肉……
總之,除了兩小碗煮青菜之外,全部都是肉。
回憶起上次的菜單,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看已經動筷的郗刺使,再看看明顯不適應的郗融,莫名的有些想笑。
“阿奴為何不用,可是不合胃口?”
桓容笑著搖頭,執筷夾起一片羊肉,送到口中細嚼。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處,外層蘇軟,內里裹著肉汁,和鹽巴胡椒簡直絕配。
可惜沒有孜然。
話說,孜然是什麼時候傳入中原,貌似應該在唐以後?
桓容一邊嚼一邊想。
鹽瀆有不少波斯商人,或許能提前派人去找一找。
鹽瀆這邊不行,秦氏塢堡應該不缺條件。聽說他們和西域商人打得火熱,生意很是火紅,順便幫忙找些調料應該不成問題。
之前送出八輛武車,他可是下了血本。
不過是舉手之勞,想必秦璟不會拒絕。
宴上眾人執筷把盞,觥籌交錯間,數名樂人坐到廊下,兩名歌女越眾而出,一隊舞女蹁躚而過,舞袖折腰,在樂聲中飛旋。
牆邊燈光搖曳,美人笑靨如花。發間的簪釵流光溢彩,在燈火的映照下,愈發顯得百媚千嬌,閉月羞花。
桓容欣賞著歌舞,手中筷子不停下,面前的膳食迅速減少。
待到一曲舞畢,半數漆盤已空。
郗愔執酒盞相邀,桓容心知不能推辭,大方舉杯共飲,笑容中帶著幾許肆意,使得舀酒的婢僕臉頰發熱,匆忙低下頭,不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