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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一切剛剛開始,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不只是外部的敵人,還有來自建康的深坑暗算。
想要避開所有謀算,可能性實在太低。
最可行的辦法,就是將一部分利益分出去,儘量多的拉攏臨時盟友。不求對方為自己搖旗吶喊,至少肥肉吃到嘴裡,不會轉身就翻臉,幫著旁人一起給自己挖坑。
“戰報需得儘快送往建康。”桓容掃視眾人,目光落在賈秉身上,“勞煩秉之。”
“諾!”
“另外,仇池、武都皆下,定要派兵駐守,並上表朝廷,請選兩地太守。”
尋常官員可從當地任命,太守一職至關重要,別說建康,桓容都不放心交給當地豪強。若非人手實在不夠用,連主簿和主記室他都想親選。
奈何條件不允許,思來想去,只能給江州和荊州送去書信,希望兩位叔父能有好的人選。
分給外人的蛋糕終歸有限,表面看著不錯,實際只能是邊角。
最核心的利益,必須掌握在自己人手裡。
桓容已成靶子,不能再引更多側目,乾脆分給桓豁和桓沖,叔侄三人一起扛槍,建康士族和郗愔加起來,也要仔細掂量掂量。
“還有一事,梁州……”
桓容升帳,同麾下文武討論即將面對的難題,遠在梁州的楊亮和楊廣父子接到從仇池送回的書信,經過一番商議,悄無聲息的派人包圍了呂延的藏身處,將他和密會的探子全部拿下。
同日,兩名職吏被請入刺使府,再沒有出來。
楊廣走進府內暗室,看著一身狼狽的呂延,不禁諷笑道:“數日不見,呂兄一向可好?”
見楊廣出現,呂延先是一喜,以為對方是要救自己出去。聽到他的話,喜意頓散,心中生出不祥預感。
“郎君何意?”
“何意?”楊廣上前半步,隔著木欄,直視呂延雙眼,冷聲道,“呂延,你小看了我,小看了弘農楊氏!”
“你以為我同桓敬道不和,就會改投氐人?”
“我乃楊氏子,生於漢家,必當死於漢土!王景略縱能窺破天機,卻看不透人心!”
呂延滿面震驚,猛撲向前,牢牢握緊木欄。
楊廣半點不受影響,繼續道:“我今日來見你,不過是讓你做個明白鬼。中原戰亂百年,胡族屠殺萬千漢人,漢家風骨仍存!”
“如王景略之輩,縱有雄才大略,被稱賢能,其投靠胡賊,我不屑與之為伍!”
說到這裡,楊廣話鋒一轉,“還要感謝呂兄提醒,家君嚴查州治所,該除的已經除掉。另外,有一人願改投家君,知曉呂兄每隔數日就要向長安遞送消息,願代呂兄執筆。長安不會知曉呂兄失蹤的消息,只會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話音落下,看夠呂延扭曲的表情,楊廣大笑著轉身離去。
呂延滑坐在地,臉色變了幾變,終至一片慘白。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神來之筆
寧康元年十二月,賈秉攜桓容上表離開仇池,日夜兼程趕往建康。
隆冬時節,北地水道不暢,一行人自陸路南下,過梁州後改行水路,期間短暫停留荊州,同桓豁會面,隨後穿行豫州,一路東行姑孰,將桓容的親筆書信交給桓沖。
待桓豁桓沖的回信送往仇池,賈秉繼續啟程,趕在元月晦日前抵達建康。
彼時,楊安的頭顱已送抵長安,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朝會之上,苻堅面沉似水,掃視明光殿中,目光如刀,一下下颳得人生疼。
滿朝文武都低著頭,無一人出聲。
自去歲以來,氐秦霉運當頭,邊界戰事不斷,勝少敗多。朝堂之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接二連三死去,先是朔方侯,緊接著就是建寧列公,人心愈發不穩。
不等苻堅回過神來,太尉呂婆樓又突然病倒。
朔方侯年事已高,早晚有這一日;建寧列侯身染重病,也沒能熬過隆冬;呂婆樓向來身體康健,之所以會突然倒下,實是接到長子的死訊,一時間禁受不住打擊,這才一病不起。
思及此,苻堅不免有幾分愧疚。
呂光死於秦璟之手,派他增援朔方的卻是自己。
早在朝議之前,他心中已有出兵人選,呂氏父子赫然列在首位。
呂婆樓不能輕易出長安,呂光就成了最好的人選。
他本以為,秦璟再是能征善戰,八千人也足以應付。不求立即將他趕出朔方、五原一帶,憑藉優勢兵力,就此形成拉鋸總有可能。
萬萬沒料到,秦璟竟會冒大雪行軍,仗著熟悉地形的優勢,埋伏在大營之外,趁機發動夜襲。
整整八千悍卒,不是死傷就是逃散,沒跑的都成戰俘,被秦璟押送回昌黎。
等到大火燒盡,得到消息的邊將才派斥候前來往查看。
茫茫大雪中,大營所在之處一片狼藉。
燒焦的帳篷和飛散的碎屑散落遍地,中間還有倒伏的屍身,早辨認不出生前模樣。
貪婪的狼群游弋在廢墟間,空中盤旋著成群的烏鴉,沙啞的叫聲穿透北風,使得人頭皮發麻。
饒是屢經沙場、見慣生死,照樣會被眼前一幕驚到。
斥候臉色煞白,腿肚子發抖,壓根沒有下馬,急匆匆掉頭返回。遭受火焚的營地被拋在身後,連同氐兵的骸骨一併被大雪掩埋。
待到來年雪化,一切的一切都會腐朽成碎渣,融入大地,再尋不到半點痕跡。
或許會留下幾具燒焦的骸骨,向世人訴說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此戰之後,朔方城外二十里幾乎成為禁地,商隊和遊牧的部落途經此處,百分百都要繞路。實在繞不過去,也會遠遠紮營,小心的念幾句“天神”“道祖”。
遇上膽子小的,夜半聽到風聲,被嚇得瑟瑟發抖、走不動道都有可能。
隨著商隊往來,朔方和武都之事被傳得沸沸揚揚。呂婆樓本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喪子之痛難以言說,又聽到這些雜七雜八的議論,氣怒交加之下,病情變得更重。
呂延南下未歸,呂寶和呂德世衣不解帶,日夜守在病榻前,小心的侍奉湯藥。奈何呂婆樓病入沉疴,竟至藥石罔效。
進出太尉府的醫者都是戰戰兢兢,唯恐呂婆樓突然咽氣,自己被憤怒的呂寶和呂德世亂刀砍死。
有心不來,國主又下了死命,實在沒辦法,只能備好遺書,提著腦袋出門。
呂婆樓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苻堅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這個關頭,仇池被下的消息傳來,楊安的人頭被送到長安,明光殿中氣壓低得嚇人,無論文臣武將,都是低眉斂目,喘口粗氣都會提心弔膽。
別看苻堅愛好邀名,連舉旗造反的都能刀下留情。
這些都有一個前提,事情沒嚴重到相當程度。
現如今,北邊城池不穩,東邊被秦策蠶食,西邊什翼犍造反,又被視為孱弱的晉兵攻下兩郡!
就算再沒腦子,也該意識到情況嚴峻。何況苻堅不笨,自然知曉其中厲害。
糟心事一件接著一件,朝中群臣又是各自懷心思,本該挺身而出、為國主解憂的武將再次成了鵪鶉,苻堅氣得想殺人。
不用等到秋後算帳,直接抄起刀子,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統統砍死!
“陛下,”帶病上朝的王猛站起身,出聲打破了凝滯的氣氛,“臣有奏。”
事情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必須找出破局的辦法。
桓容一日不離仇池,留在南地的呂延就沒法鼓動楊氏父子痛下殺手。而桓容不死,桓氏就不會立即同建康翻臉。
建康不亂,氐秦要防備的敵人就多出一個,始終無法盡全力撲滅什翼犍建立在姑臧的政權,更不用提擊退秦璟,從秦策手裡搶回地盤。
一環套著一環,桓容成為最緊要的突破點。
非是此事太過重要,王猛也不會讓呂延冒險留在梁州。
呂婆樓已經死了一個兒子,呂延再出差錯,太尉府必當立即傳出喪訊。
“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固守邊城,以防賊兵。”
翻譯過來,八千人都被一鍋端,還是別想著往裡添油,暫時放棄朔方和五原,嚴守其他邊城。務求不讓秦璟率領的騎兵踏入半步。
雖然話不好聽,也會失去面子,好歹能保住邊界的力量,不被秦氏一點點蠶食。
再者說,嚴寒時節,北地連降大雪,靠近糙原的地界更是滴水成冰。這樣寒冷的天氣,騎兵出行都很困難,休說大舉攻打城池,純粹是找死。
秦璟能戰不假,終歸不能勝過老天。強行出兵的話,跟隨他的胡騎必會心生不滿,內訌都有可能。
王猛想得不錯,也是如此建議苻堅。
氐秦國土被蠶食,從去歲至今,損失難以估量。但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必須步步小心,謹慎行事。
諸胡內遷之後,建立的政權不少,能長久的卻是不多。
氐秦立國二十載,如今被夾在幾個政權之前,強敵環伺,稍有不慎就將重蹈他人覆轍。為今之計,穩固長安,籠絡部落首領,抓牢手中力量,挑撥他人內部矛盾,尋機再起!
一番話說完,王猛退回隊列。
明光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後,方才有朝臣出列,手持笏板,開口道:“臣附丞相之議。”
不附和又能如何?
想不出其他辦法,只能按照王猛說的,暫時放棄朔方和五原,避免和秦璟正面交鋒,以防兵力空虛,為秦策和遺晉所趁。
除此之外,柔然和吐谷渾更需防備。
如果什翼犍沒造反,氐兵就此拿下西域,苻堅絕不會這麼被動。但世事不如人意,什翼犍盤踞姑臧,口稱進貢,卻壓根沒打算向長安低頭。
之前是有桓容暗中推動,如今則是和吐谷渾互拋媚眼,同柔然幾部也有聯絡,仗著拓跋鮮卑出身,收攏不少流落在糙原上的拓跋舊部,勢力一度膨脹,早不是輕易就能拿下。
“臣附議!”
陸續有朝臣站出來,贊同王猛奏請。
苻堅狠狠磨著後槽牙,破天荒的沒有當場點頭,而是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群臣譁然,紛紛將視線投向王猛。
自王景略列班朝堂,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王猛神情不變,慢悠悠的站起身,轉身走出明光殿。到了殿外,沒有著急出宮,而是轉道後殿,打算進一步勸說苻堅。
他能體會苻堅此刻的心情,憋屈,無比的憋屈。但情況如此,不忍一時之氣,恐將迎來滅國的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