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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桓府
司馬道福難得被允許出門,大清早便起身準備。
絹衣長裙都是城中最新的樣式,司馬道福還算滿意,挑選首飾時,拿起一枚鳳頭釵,難免想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發間的式樣,禁不住有些喪氣。
眼饞這些時日,終究是一根都得不著。想找人仿製,又沒膽子去求南康公主,到頭來,心中竟有幾分埋怨桓容。
“小郎又不差那點金子,緣何如此小氣!”
婢僕嚇了一跳,舉著銅鏡的手都抖了兩抖。為司馬道福梳頭的婢僕臉色發白,連連看向門邊。
“殿下慎言!”
“我在自己屋裡說,又沒出去。”司馬道福皺了皺眉,到底壓低了幾分聲音。
說話間有婢僕來報,道是南康公主所言,請司馬道福往客室。
“客室?”
“稟殿下,琅琊王世子過府。”
“是他?”司馬道福丟開金釵,不屑道,“崑崙婢生的賤種也配稱諸侯王世子!”
“殿下,好歹是您的……”婢僕想要勸說,被司馬道福幾句話堵了回去。
“休要多言,我嫡母出身士族高門,阿姨亦是士族之女。李氏算什麼東西,覥顏說是媵婢,也不嫌臉紅!阿姨又不是不能生,偏要寶貝一個賤種!我才不會見他,就說我身體不適,早點打發他走。”
“殿下,”婢僕向傳話之人搖頭,繼續勸道,“長公主難得許您出門,如果此時稱病,怕是不能成行。”
司馬道福皺眉,到底是出門的念頭占據上風,婢僕又勸兩句,便順勢答應下來,戴上兩枚金釵,起身前往客室。
過迴廊時,遇上剛出月子的馬氏和慕容氏。
說來也怪,兩人懷胎相差近一月,生產卻是在同一天,且生下的都是男孩,要說趕巧也未免太巧了點。
“殿下。”
見到司馬道福,馬氏和慕容氏齊身行禮。
妾也有高低之分。
李夫人不是她們能比,桓禕的生母都比她們高一頭。馬氏好歹是漢人,能得幾面體面。慕容氏出身鮮卑,哪怕是宗室貴族,照樣不被司馬道福看在眼裡。
行過兩人身邊,司馬道福瞥了馬氏一眼,長袖一甩就當是回過禮,轉道前往客室。
慕容氏站起身,氣得臉色發白。馬氏則低下頭,眼眸低垂,難辨在想些什麼。
第五十章 撿漏
琅琊王世子司馬曜生帶異象,有術士言,此子顯貴,必將不凡。
隨年齡增長,司馬曜身高體重均超出尋常孩童,尚未及九歲,身高已超過五尺,皮膚黝黑,四肢粗壯,即便五官相貌肖似琅琊王,背後仍被人譏笑。
司馬道福向來看不上這個弟弟,未出嫁前曾同生母言,如果長兄沒有被廢,前頭幾個兄弟還活著,哪裡輪到一個崑崙婢生的賤種登上世子之位。
琅琊王妃的陪媵不下五人,更有出自士族的妾室,到頭來,因為術士扈謙的幾句批語,就讓一個宮婢得了意。
想到被幽禁的嫡母,失去寵愛的生母,司馬道福就恨得牙痒痒。
假如阿姨有子,哪輪得到這賤種得意!
司馬道福行到客室前,阿麥在門前行禮,言司馬曜登門,南康公主見過之後,便打發他到客室來等。
顯然,南康公主對這個從弟也並不十分待見,只是不像司馬道福一樣凡事擺在臉上,好歹維持幾分面子情,不讓司馬曜下不來台。
聽完阿麥的話,司馬道福點點頭,心情突然好了幾分。
“待我送走他,再去向阿母拜謝。”
阿麥退後三步,福身離開廊下。
司馬道福邁步走進室內,見到正坐在蒲團上的司馬曜,表情冰冷,半點笑意都沒有。
“阿姊。”
論地位,司馬曜身為諸侯王世子,本高於司馬道福。然而,司馬道福的生母出身士族,如今又是桓大司馬的兒媳,此次登門實是有事相求,司馬曜不想低頭也得低頭。
“恩。”司馬道福冷淡的點了點頭,待婢僕送上茶湯,道,“世子可是有事?”
她不待見司馬曜,同樣的,司馬曜也同異母姊妹並不親近。自司馬道福嫁入桓氏,這還是司馬曜首度登門。
“阿姊可否屏退婢僕?”
司馬道福放下茶盞,看了司馬曜半晌,終於令婢僕退下。
她的確任性,卻並非沒有眼色,半點不知道輕重。司馬曜登門必是有事,觀其神情篤定,出言沒有半分猶豫,顯然背後有阿父的意思。
如果是司馬曜自己,司馬道福可以不在乎。但牽涉到琅琊王司馬昱,司馬道福必會重視幾分。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後,婢僕盡數退到門外,室內僅剩姐弟兩人。
“人已經退下,世子不妨直言。”
司馬曜沒有開口,而是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放到司馬道福身前。
“此乃阿父親筆,讓我交給阿姊。”
司馬道福掃他一眼,當面拆開信封,從頭至尾通讀一遍,神情微變。
“太后和官家先後召扈謙進宮?”
司馬曜點點頭,道:“扈謙兩度進宮卜筮,得出的卦象不為人知。然其卜筮之後,宮中突然下旨,再加桓大司馬殊禮,明言位比諸侯王。此中緣由為何,阿父不甚明了,憂心台城生變,才讓我登門來見阿姊,望阿姊能夠幫忙。”
“幫忙?我能幫什麼忙?”阿父都打聽不出的消息,她能有什麼辦法。
“阿姊,自去歲開始,南康長公主常入台城同太后密談。”司馬曜到底年幼,藏不住話,略有幾分焦急道,“阿姊如能幫忙,阿父定然欣慰!”
司馬道福沒接話,又看一遍書信,眉間越蹙越緊。
“我需想一想。”
“阿姊!”
“行了!”司馬道福現出幾分不耐煩,道,“我和阿姑是什麼關係,阿父又不是不知道。你且回去稟明,能幫的我一定幫,實在幫不上我也沒辦法。”
以南康公主的心計手段,願意透露且罷,不願意的話,司馬道福跪上一天一夜都得不著半句話。
“阿姊,如能得到消息,務必遣人報知王府。”
“我知道了。”司馬道福愈發不耐煩,不是背後還有司馬昱,她實在懶得理司馬曜。
“如此,多謝阿姊。”
司馬曜起身行禮,旋即告辭離府。
司馬道福未在客室久留,將司馬昱的書信收入懷中,略微想了片刻,仍去拜見南康公主。
雖然遣退了婢僕,但她相信,兩人所言絕瞞不過南康公主。與其自作聰明,再次惹來阿姑的厭惡,不如主動交代,好歹能得幾分好。
她同桓濟不睦,打定主意留在建康。不求討好南康公主,至少不能主動給出藉口,讓她將自己攆回姑孰。
想清楚之後,司馬道福再不覺得書信燙手,穿過迴廊,快行幾步走到門前,得知李夫人之外,慕容氏和馬氏也在內室,不禁有幾分詫異。
之前遇到,還以為這兩個是在屋子裡太久,出門透透氣。沒想到,她們竟有膽子來見阿姑,不覺得是在討嫌?
“殿下。”
司馬道福正走神,身側的婢僕突然發出一聲輕咳。
南康公主喚她進去,傳話的阿麥已等了小半刻。
定了定神,司馬道福不敢再七想八想,端正儀態走進內室,向南康公主福身行禮。
“阿姑。”
南康公主坐在屏風前,面前放著一隻香爐,爐蓋半開,雖未點燃,仍有一縷暖香自爐內飄出。
“世子回去了?”
“是。”司馬道福坐到蒲團上,耐心等著李夫人調香,沒有著急取出書信。
李夫人唇角帶笑,素手輕動,先後從幾隻瓷罐中取出材料,依照次序放入稍大的瓷罐中。動作優雅柔美,更帶著幾分飄逸,令人移不開雙眼,不由得陶醉其中。
大概過了一刻鐘,新香調成,婢僕點燃香爐,無色香菸裊裊飄散。
司馬道福不覺深吸氣,瞬間如置身花海,寧願長醉於此,不願睜眼醒來。
香味略減,沉醉在香中的司馬道福略微清醒。見馬氏和慕容氏仍滿臉陶醉,鄙夷之餘不禁生出疑惑。
琅琊王府不比頂級士族,卻也算是皇族中的翹楚。
她父被世人贊為名士,同王導、謝安、王坦之等皆為好友。自小到大,她見識過的香料沒有一千也有幾百,這樣的香料還是首次見,裡面添加了什麼材料,她竟是一味都猜測不到。
又過小半刻,溫香全部散去,婢僕收起調香工具,換上新的香爐。
李夫人一邊淨手,一邊笑道:“這百花香還是我年少時調過,多年沒有尋得材料,如今倒是手生許多。”
南康公主笑著搖頭,發間金釵閃爍光影,以彩寶鑲嵌的紅梅幾可亂真。
“哪裡話,我倒是覺得不錯。”
南康公主話落,慕容氏和馬氏小心湊趣,誇讚李夫人調製的香料極好。
“妾亦喜調香,只是不及夫人半分。哪日夫人得空,可否指點妾一二?”馬氏聲音溫柔,哪怕不喜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聲音極是悅耳。
“過譽了。”李夫人看透她的心思,未有半分親近之意。三兩句扯開話題,轉到宮中賞賜的絹布,以及鹽瀆送來的首飾上。
“對,你不提我倒是忘了。”
南康公主貌似心情極好,當即拊掌,令婢僕抬上一隻木箱。
箱蓋打開,裡面整齊堆疊十餘只長方形木盒。盒上花紋精美,沒有鑲嵌彩寶,卻沿著花紋嵌入金絲銀線,頗有幾分耀眼。
馬氏和慕容氏不知端的,只覺木盒精美,盛裝之物必定價值不凡。司馬道福想起日前鹽瀆送來的金釵,呼吸不由得滯了一下。
婢僕將木盒逐一取出,打開盒蓋。
有別於送給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禮物,這些木盒外表看著精美,內里卻沒動太多心思,更沒有安置機關,只在盒身邊緣處雕刻出兩行螺紋,顯得與眾不同。
盒蓋打開,十餘枚精美的釵簪出現在眾人面前。
釵頭簪首鑲嵌彩寶珍珠,製成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等多種形狀,均是惟妙惟肖。尤其是一隻蝴蝶釵,蝴蝶雙翼由金線絞成,點綴米粒大的紅色彩寶,拿起時會輕輕晃動,恍如活過來一般。
不只是司馬道福,馬氏和慕容氏都是滿眼驚嘆。
慕容氏自以為出身貴族,見多識廣,哪裡想到晉地會有這樣巧手的工匠,制出如此精美的首飾!相比之下,她珍藏的幾枚金釵簡直不堪入目,僅“粗陋”可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