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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滿意的點點頭,背著手走回店中。想到夥計口中的肉脯,也不由得口舌生津。
同樣是開食鋪,自家還是老店,父子兩代經營,在城中開了二十多年,精心烹飪的菜餚竟比不上一家新店,當真是有些不甘。
天色逐漸放亮,雨卻越來越大。
廛肆內的店鋪半數開張,秦淮河上行過兩艘商船,接連靠近碼頭。
河岸旁出現了賣力氣的船工和挑夫,時而有牛車和撐傘的行人經過,寂靜一夜的建康城又開始喧鬧起來。
秦淮河北岸,三十輛大車一字排開,冒雨前行。
打頭一輛由犍牛牽拉,車前立有擋板,車廂上帶著桓府標誌。車上健仆手持長鞭,每甩一下,都伴隨著清脆的炸響。
車隊沿河岸前行,很快行到青溪里,穿過兩座石橋,徑直來到里中,停在一左占地不小的宅院跟前。
數月前,這座宅院仍屬庾希,如今已歸桓容所有。
桓大司馬尚在,桓容並未分府,這麼大一座宅院,難保不會有人惦記。
但有宮中發話,又有南康公主在一旁盯著,這座宅院順利劃為桓容私產,桓大司馬都無法染指,遑論桓容的幾個庶兄。
自庾希逃離建康,府內僕人失去家主庇護,多數重新淪為田奴,少數求到庾友門上,仍為僕役,日子卻再不比以往。
宅院空置下來,始終無人打理。
歷經風吹日曬,昔日繁華之地依已然蔓糙叢生。
桓容回到建康,將藏金之事託付給荀宥和鍾琳。兩人領命之後,沒有急著將金銀運出,而是帶人進入宅院,開始清理院中雜糙,修葺破損的房屋。
這番動作不小,很快引來旁人注意。
對門的殷康一家得知宅院易主,鄰居變成桓容,聽到不時傳來的敲打聲,難言心中是什麼滋味。
殷康尚罷,殷夫人始終意難平。
兩年前的事,至今少有人提起。偶爾有閒話傳出也不會太過分。畢竟牽涉到桓容,難保不會被人利用,到南康公主面前告上一狀。
流言日漸平息,殷氏的名聲得以保全。殷氏六娘卻以為母祈福之名留在城外寺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
縱然歸來,也錯過了豆蔻年華,訂不到太好的親事。
縱然錯在庾攸之和殷佳,以桓府之勢和南康公主之威,能得今日局面已是相當不易。想起城外的殷氏六娘,殷夫人仍難免心酸。
知曉事情不能改變,乾脆眼不見耳不聞,約束家人不要探聽,更不要將對門的情況報知,全當沒有這個鄰居。
陰差陽錯之下,倒是方便了荀宥和鍾琳行事。
兩人曾制定過計劃,防備的就是對門的殷氏。
不想數日下來,對面竟是無比安靜,明暗的打探都沒有,反倒讓二人愣了片刻。得知前年上巳節始末,方才搖頭失笑,同時舒了口氣。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少去最需要防備的鄰居,兩人的計劃愈發順利。很快,宅院內清理完畢,昔日的雕樑畫棟重現光彩,岸邊的垂柳煥發生機,渾濁的池水變得清澈。
元月十五之前,荀宥特地遣人給府內送去消息。
桓容知曉二人的計劃,千方百計說服南康公主,入台城當日先去青溪里,將送給褚太后的金銀帶上。
“兩位舍人入城時帶有數輛大車,建康盡人皆知。”
“兒新得宅院,將隨身物品和珍貴之物運入新宅,實是理所應當。”
“今日入台城,初次拜見太后,送些禮無可厚非。”
與其煞費苦心遮遮掩掩,不如給出光明正大的理由,直接將金銀運入宮中。
“這些大車內藏機關,載重量遠超尋常。”桓容取出一張圖紙,將大車內部展示給南康公主。
“入府三十輛,送入台城三輛,餘下隨我返回鹽瀆,並不會惹人猜疑。”
庾希人在京口,藏金的簿冊早托人送給郗愔。從反饋的消息來看,數量應該無誤。
桓容要做的就是將真金白銀分好,一成送入台城,餘下帶著啟程,到京口分出一半,就算完成任務。
“這麼簡單?”南康公主很是懷疑。
“之前是我想差了。想要不引人注意,複雜反而不好。”桓容笑了笑。新增一歲,少年稚氣減少幾分,氣質更顯得沉穩。
母子倆商量之後,將出府的時間提前,先去青溪里再往台城。於是便有了三十輛大車排成長列,沿秦淮河北岸前行的一幕。
抵達青溪里後,桓容無心欣賞四周風景,命車夫加快行速,儘快趕到藏金的宅院。
“瓜兒。”南康公主忽然出聲。
“阿母?”桓容回過頭,表情中帶著疑問。
“莫要慌,也莫要心急。”南康公主淺笑。
“記住我昨日同你說過的話,見到太后,無論她說什麼都不要輕易點頭。如果應對不上,閉口不言就好,凡事有我。”
“諾。”
桓容正色應諾,記起方才舉動,不由得耳根發熱。
還是不淡定啊。
健仆揚起長鞭,犍牛頸上銅鈴輕響,行走在冷雨中,鼻孔噴出一團團白霧。
牛車停住後,健仆躍下車轅。
大門前早有健仆等候,無需吩咐,抓緊在石階上鋪設木板,供大車入府。
門前動靜不小,不一會便有數名家僕在溪對面張望。
桓容索性大大方方,不遮不掩,請南康公主留在車內,自己撐著車轅躍下,揚起下巴,看一眼溪水對面,將一個意氣風發、神氣揚揚的少年演繹得活靈活現。
大概過了半刻鐘,家僕陸續散去。想也知道他們會如何上報,無外乎桓氏郎君“有財”之類。
“演技果真需要磨練。”
似乎對方才的表現不太滿意,桓容嘟囔兩聲,摸了摸下巴,邁步走進府內。
荀宥和鍾琳向南康公主見禮,隨後取出簿冊,竟比南康公主所得厚上一半。
“這是?”桓容挑眉。
“不瞞明公,清理後院水塘時,又得金十餘箱,珍珠五十斛,珊瑚兩座,百餘絹布,並有諸多青銅及金銀器物。仆同孔璵細觀,應是前朝宮廷之物。因箱體年代久遠,部分絹布已經褪色糜爛,不可能是庾氏所藏。”
“前朝宮廷之物?”桓容面露詫異。
隨便挖也能挖出寶來?
“恐消息泄露,仆命人將東西藏好,另造一本簿冊。冊中之物如何處理,端看明公之意。”
荀宥語氣平穩,半點不覺心虛。仿佛沒有在暗示桓容,這筆實屬意外之財,並不被他人知曉。明公今為幽州刺使,赴任之後,重建城池、安置流民、組建商隊,事事都需要錢。這些金銀財寶來得正好,獨吞方為上策。
桓容看看荀宥,又看看鐘琳,見二者表情如出一轍,控制不住的眼角直抽。
果然物以類聚?
桓容搖搖頭,不成,這是貶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桓容繼續搖頭,還是有點不對。
思來想去,實在找不出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無論怎麼著,都會把自己兜進去。桓刺使唯有抬頭望天,默然無語。
轉念又一想,不就是愛財嗎,愛財有何不好?
他樂意!
“咳!”
桓容咳嗽一聲,朝著兩人使了個眼色。
荀宥和鍾琳心領神會,無需桓容多說,分別拱手揖禮下去安排。
看著兩人的背影,桓容突然覺得,自己要是個皇帝,必定是個愛財的“昏君”,這兩位活脫脫的當朝“jian佞”。
君臣三個捆成一捆被正人君子唾棄。
晃晃腦袋,這都哪跟哪。
他一定是昨夜沒睡好。
大車分出三輛,分別裝上金銀和珍珠瑪瑙,還有幾件玉器琥珀。
“太后不喜金銀,獨愛琥珀,尤其是此類。”
南康公主打開小箱,裡面是一枚包裹糙精的琥珀。不知經過多少歲月,琥珀呈現金黃色澤,糙精周圍環繞一圈氣泡,愈發顯得珍惜難得。
“琥珀不難找,這樣的卻很少有。製成擺件倒是十足有趣。”南康公主拿起琥珀,顯然有幾分喜愛。
“比起珊瑚如何?”桓容下意識問了一句。
“當然是珊瑚更好。”南康公主合上小箱,手指點了一下桓容額頭,恰好擦過眉心的紅痣,“膽子不小,敢看阿母笑話?”
“不敢。”桓容連忙告饒。想起昨日南康公主的樣子,對比現下,覺得自己多想,卻仍有幾分不確定。
“阿母。”
“恩?”
“聽聞幽州風光不錯,阿母可想去看看?”
“瓜兒……”南康公主緩緩收起笑容,聲音有些發沉。
“如果不喜幽州,不妨去鹽瀆?”
桓容期待的看著南康公主,口中道:“鹽瀆城是新建,廛肆不比建康,也是相當熱鬧,聽石舍人言,近來多出不少胡商。阿母和阿姨多年未出建康,不妨去走走,住上一些時日。”
南康公主緩緩搖頭。
“阿母,真不行嗎?”
“不行啊。”南康公主嘆息一聲,將裝有琥珀的木盒丟到一邊,撫過桓容的腦後,笑容裡帶著一絲悲傷。
“我不能離開建康,這一生都不能。”
自她嫁入桓氏,今生的命運便已註定。
正如褚太后不能離開台城,生死都不能跨出半步,她也不能離開建康,今生今世都不能。
早年間是為了桓溫,如今卻是為了桓容。
再多的情誼也抵不過晉室利益,褚太后不會放她離開,烏衣巷和青溪里的幾家同樣不會。
出身皇室,經歷過兵亂,在權勢中打滾半輩子,南康公主看得格外透徹。
得知扈謙的卦象,心中愈發明白,直到死,她都不能離開建康一步。如果有一天,她的存在會讓兒子為難,甚至有讓他失去所有的風險,她的選擇只有一個,也是僅有的一個。
世人言為母則強。
為了孩子,她可以提劍面對桓溫,同樣可以放棄一切。
“瓜兒,阿母不能離開。”
南康公主笑得雍容,仿佛盛放的牡丹。落在桓容眼中卻有道不盡的心酸。
一瞬間,他的心頭似有巨石壓下,說不出的難受。
“不過,你阿姨可以。”頓了頓,南康公主道,“如果真有那一日,你要孝順阿姨,如孝順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