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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司馬奕帶著渾身酒氣走進內殿,越過醫者和宮婢,直接走到榻前。
庾皇后似有感覺,手指動了動,不可思議的睜開雙眼。
四目相對,年少夫妻變得格外陌生。
司馬奕許久未見庾皇后,幾乎認不出榻上之人。
形銷骨立,眼窩深陷,顴骨高高隆起,髮絲稀薄,仿佛一具裹著人皮的骷髏。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壓根不似一個活人。
這是他的皇后?
司馬奕忽然有一陣的恍惚。
眼前閃過大婚之夜,庾皇后身著吉服的樣子。
記憶並不久遠,卻模糊得辨認不清。
“陛下,”庾皇后艱難開口,如同一朵枯萎的鮮花,終將在淒風苦雨中零落消散,“妾有一事,望陛下能夠答應。”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幾乎耗盡她全身的力氣。
司馬奕看著她,目光微閃,神情有些莫名。
“皇后求朕?”
“是。”庾皇后艱難的伸出手,昔日白皙的手指仿若枯枝,“陛下,妾最後所求……”
“好。”司馬奕點頭,壓根不問庾皇后所求何事,道,“朕應你。”
“謝陛下。”庾皇后困難的笑了,一瞬間迴光返照,話說得不再艱難,“妾死後,不求葬於皇陵,只求能歸入庾氏。若庾氏不收,便尋深山荒古掩埋,不立墓碑,無需香火。”
“為何?”
“妾今生為庾氏而活,半生困於台城,來生不想重蹈覆轍。”
這話近乎大逆不道,庾皇后似無所覺,司馬奕也未阻止,殿中的宮婢和宦者卻是臉色煞白,額頭直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
“該還的債已經還了,該受的罪已經受了。妾只想安心的去,來生來世再不生於庾氏,再不與陛下做夫妻。”
尾音落下,殿中死寂一片。
意外的,司馬奕沒有發怒,俯視氣息將近的庾皇后,眼中飛快的閃過一抹憐憫,繼而化為一片暗沉。
“道憐,”司馬奕緩緩開口,喚的是庾皇后的閨名,聲音詭異的溫柔,“你可以求朕,朕又能去求誰?況且,朕不快活,便看不得別人快活。”
庾皇后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的盯著司馬奕。
“陛下……你答應……”
“朕可以反悔。”司馬奕直起身,冷笑道,“朕同皇后年少夫妻,恩愛數載,待百年之後必要合葬,享皇族供奉。”
“你……你!司馬奕!”
庾皇后雙眼暴睜,喉嚨里發出模糊的聲響,手指顫抖著抓向司馬奕。不想氣力耗盡,指尖未能觸及對方的衣袖,人已軟軟的倒回榻上,至死猶不能合眼。
“皇后薨了!”
哀訊傳出,長秋宮內外一片哭聲。
司馬奕站在榻前,沉默的看了庾皇后許久,突然大笑出聲。
殿中哭聲為之一頓。
眾人驚駭抬頭,甚至忘記對天子的敬畏。
陛下這是怎麼了?
莫非真如傳言一般,瘋了?
“停下做什麼?哭,繼續哭。”司馬奕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竟笑出眼淚,“皇后是個妙人,臨死還能逗朕一笑,當真是妙!”
司馬奕一邊笑一邊轉身,在眾人驚懼的目光注視下,信步離開長秋宮,離了數米遠,仍能聽到笑聲傳來。
笑聲迴響在空曠的台城內,顯得格外詭異。
長樂宮中,褚太后放下道經,輕輕捏了捏額際。
大長樂躬身立於殿前,和在司馬奕面前的表現完全不同。
“皇后薨了?”
“回太后,就在一刻前。”
“皇帝去看過了?”
“官家去是去了……”大長樂遲疑片刻,終將所見全盤道出。
“真是這樣?”褚太后沒有生氣,僅是皺了下眉,隨即道,“不過還有幾日,隨他去。”
“諾。”
“即刻派人給琅琊王府送信,請世子入宮奔喪。琅琊王是皇室長輩,就不勞他親自前來。再令人送信,請王侍中和謝侍中儘快擬定詔書。”
說到這裡,褚太后頓了頓,話鋒一轉道:“南康搬去了青溪里?”
“是。”大長樂道,“已有一月之久。”
“繼續派人盯著。”褚太后沉聲道,“凡是進出之人都要記下,有幽州來的立刻報我。”
“諾!”
大長樂躬身退下,依照命令行事。
褚太后重新拿起道經,翻開一頁,久久未看下一個字。
終於嘆息一聲,將經書放到一邊,起身走到殿門前,眺望遠處的天空,袖擺輕動,鬢髮泛白,腰背依舊挺直。
“起風了。”
太和五年六月,庾皇后薨於長秋宮。
台城四門皆開,有車駕快馬馳往各州報喪。
琅琊王府最先接到哀訊,大長樂親傳太后懿旨,請世子司馬曜入宮。不想有姑孰來人恰好在府內,得知此訊,立即送出消息。
司馬昱身為當朝宰相,褚太后能攔宮中,卻攔不住前朝。
幾番衡量,褚太后乾脆親自帶司馬曜在人前露面,更是許他站在天子身側,位置在三名皇子之前。
此舉不合規矩,卻明白表示出她的態度。
一時間群臣靜默,有人想到姑孰的桓大司馬,看向立在群臣之首的琅琊王司馬昱,不禁有幾分悚然。
宮中明擺著要和姑孰爭鋒,究竟誰能勝出,會不會招來一場兵禍,全然都是未知。
面對群臣,司馬奕依舊是之前的老樣子,仿佛已經認命。只在視線掃過司馬昱和司馬曜時,眼底偶爾閃過一道詭光,想到借報喪之機送出的詔書,不免心情大暢。
此時此刻,他竟有些期待退位之日。
太后和桓溫以為機關算進,真能如願?
想到事情揭開之後,兩人可能會有的表情,司馬奕不覺咧開嘴,突兀的笑出聲來。
沙啞的笑聲劃破哀樂,哭聲為之一停。眾人面面相覷,心中不禁浮現同一個念頭:莫非天子真的瘋了?
姑孰城中,桓大司馬接到傳訊,親自帶人奔赴建康。
郗愔時刻緊盯姑孰,知曉桓溫動身,將鎮守之事交託郗融,並安排劉牢之和心腹謀士協助,自己率領八百北府軍自水路趕往建康。
隨著兩支隊伍先後啟程,距離愈近,建康城仿佛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空氣中都似瀰漫著緊張的氣味。
遠在幽州的桓容接到消息,當機立斷,又派兩百私兵奔赴建康。
“如遇不測,務必要護住我母安全!”
“諾!”
從傳回的消息看,建康的形勢並不樂觀。
桓容心頭焦急,坐立難安。不是賈秉等人勸說,怕會給錢實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搶”出建康。
無論後果如何,他都承受得起!
“明公,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賈秉沉聲道。
“明公剛在幽州立足,人心尚未收攏。建康形勢難料,如果貿然行事,非但不能保公主殿下平安,反會引來禍事。”
關心則亂。
賈秉等人並不以為桓容失去理智,反而欣賞他的孝心。
雄主固然好,但冷心冷肺、連親娘都不顧之人,實在不能託付信任,遑論全心輔佐。這樣的人登上高位,助其成就基業之人難保會是什麼下場。
所謂兔死狗烹,越是勞苦功高,越是會死得最快。
與此同時,第一批武車自鹽瀆裝船,秦璟當即向桓容告辭,啟程返回彭城。
臨行之前,秦璟留給桓容一封手書,明言道:“如璟有不測,容弟可聯繫荊州。憑此書信,家兄亦會挑選人手,助容弟練兵。”
聽到這番話,桓容很想說些什麼,卻被秦璟止住。
“容弟無需感到不忍。”
秦璟凝視桓容,一身玄色長袍,腰背挺直坐於馬背,腰間革帶束緊,笑容慡朗,帶著北地郎君固有的豪情和恣意。
“璟長於亂世,舞勺之年上陣殺敵。自知世事無常,如能保一方安穩,護我漢家承續,縱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亦是無憾!”
“秦兄……”
桓容只覺得心口發堵,眼圈酸澀。
秦璟忽然策馬走近車駕,探手扣住桓容的肩膀,手指擦過他的頸側,眸色漸深,掌心的溫度透過長袍,熱得燙人。
“容弟保重,如有機會,他日再與容弟共飲,把酒言歡!”
說話間,秦璟手臂用力,同時傾身,嘴唇擦過桓容的髮際,動作快得超乎想像。
待桓容回過神來,對方早已調轉馬頭,飛馳走遠。
隆隆的馬蹄聲撕開熱風,飛揚的煙塵中,桓容極目眺望,視線模糊,耳邊似又響起豪邁的秦風。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秦璟離開不久,自建康來的快騎抵達盱眙。
見來人是一個年過四旬的宦者,桓容不禁心生疑竇。之前已有報喪之人入城,這人又是什麼來頭?
宦者並未多言,見到桓容之後,自懷中取出一冊竹簡。
“請桓使君親覽。”
桓容更覺疑惑,接過竹簡展開,猝不及防之下,神情驟然一變。
這竟是一份禪位詔書!
第一百二十三章 當斷則斷
一卷詔書,短短不足百餘字,桓容通讀三遍,滿心都是無奈。
如果他手握十萬雄兵,此刻定已如獲至寶。奈何新官上任,私兵和州兵加起來不足一萬,多數未經過訓練,財政半數靠鹽瀆支撐,他憑什麼和群雄去爭?
資本太少,實力不夠雄厚,遇到渣爹這樣的對手,完全能預見將來的下場。
於他而言,這份詔書來得很不是時候,非但沒有好處,反而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萬一消息泄露,甭管渣爹還是褚太后,甚至是京口的郗刺使都會對他起殺心。
“司馬奕……“
這位貌似窩囊的天子,突然精明一回,當真給他出了個難題。
身為被坑的對象,桓容對這種“精明”沒有半分讚許。假若司馬奕當面,他不保證會不會當場暴起,對其飽以老拳。
詔書放在面前,桓容良久不語。
宦者亦未出言,只是安靜的跪坐在廊下,仿佛成了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