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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農楊氏的風骨,容已親眼見證。”桓容正色道,“楊使君,容不敢言絕無私心,但請使君相信,容所行皆為復興漢家,結束這個亂世。”
結束亂世?
楊亮乾笑一聲,好大的口氣!
笑容之後又感到複雜。
秦時猛將,漢時雄兵。
一句“滅秦者胡”,秦軍險些屠盡糙原胡族;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漢軍滌盪糙原,深入打磨,直入匈奴王庭。
縱然是三國亂世,公孫瓚、曹操、袁紹等北地諸侯,皆讓胡賊聞風喪膽。敢踏入中原半步,擺在面前的只有屠刀。
百年烽火,戰禍不斷,漢家衰弱,人口銳減。
五胡內遷,漢家百姓淪為羔羊,中原大地遭受大難。
凡漢家子,親歷此等亂世,如何不會心痛?
楊亮並非弘農楊氏嫡支,亦秉持祖訓,時刻不忘胡賊之惡,漢家之辱。早年同桓溫不睦,每遇桓溫北伐,仍會傾全力相助。
之前呂延潛入梁州,欲借桓、楊兩家的矛盾挑唆,實是看錯了楊亮父子。
現如今,桓容字字鏗鏘,決意復興漢家,結束亂世,父子倆固然有幾分不信,卻也壓抑不住胸中涌動的熱血。
“郡公所言句句屬實?”
“容以桓氏之名立誓。”桓容雙手平放膝上,目視楊亮,“請使君助我!”
“好!”楊亮肅然道,“有郡公今日之言,亮必當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多謝使君。”
兩人同時舉起右臂,三擊掌後,放聲大笑。
楊廣看看親爹,又看看桓容,最終咬住腮幫。
他承認,自己不是桓容的對手,假使再過三十年,也難追上三分。不過,沒法作對手,成為同盟倒也不錯。
如果沒有今日之事,桓容貿然開口招攬,只會被視為笑話。但有經略西域的計劃,楊亮都被打動,遑論是年輕氣盛的楊廣。
有西域為目標,讓出梁州刺使,再不如之前難受,反而更堅固彼此間的利益關係。
“天色不早,郡公何妨留下用膳?”楊亮笑道,“聞郡公海量,府中藏有幾壇美酒,亮早有意請郡公暢飲。”
桓容無語。
這又是個誤會。
不過就是一次沒醉,怎麼傳來傳去就成了海量?
果然是古代生活太枯燥,不八卦毋寧死。
“使君好意,容莫敢辭。”
“好!”
楊亮再次大笑,把住桓容手臂。
桓容尷尬的扯了扯嘴角。
見面拉手,高興拉手,動不動就要拉手,雖說對方是個中年老帥哥,還是有幾分不習慣。
要是換成秦璟……不行,桓使君咬住舌尖,不能想,一想就激動,激動就會耳尖發紅,可是大大的不妙!
當夜,刺使府設宴,桓容再次超常發揮,把楊亮父子喝到桌子底下。
天色已晚,不及回城外大營,乾脆在府內住下。
楊亮很是熱情,飲過醒酒湯,命人安排美婢往客廂伺候。知曉人沒能進內室,放下布巾,當即恍然大悟。
“換成狡童。”
先是美少女,後是美少年,桓容無語望天,感謝楊使君的好意,當真是“感謝”萬分。
翌日清晨,用過早膳,桓容同楊亮父子關起門來,就經略西域之事再做詳談。楊廣主動請纓,願率梁州兵北上,同桓石虔合力西進。
“此事關係甚廣,郡公不好現於人前。”楊亮提議道,“僅荊、梁二州,恐被建康看輕。亮之意,無妨請寧、益二州共同出兵。”
“寧、益二州?”桓容挑眉。
寧州刺使周仲孫同桓容素有生意往來,之前受到桓氏相助,兼領益州刺使,都督寧、益二州諸軍事。
此人能征善戰,對付賊寇很有一套,卻有“貪暴”之名。
楊亮提起他,桓容心中衡量,盤算著寧、益二州出兵,軍費軍餉要耗去多少。
主意是好主意,汝南周氏加上弘農楊氏,總能堵住建康的嘴巴,讓世人看清楚,桓氏縱然跋扈,卻沒有吃獨食的打算,凡同桓氏結盟者,必能分得利益。
不過,這主意當真是費錢啊。
金銀倒是小事,若是鬧出其他亂子,恐怕不好收場。
似猜到桓容所想,楊亮笑道:“郡公儘管放心,周刺使愛財不假,於大事從不含糊以對。且益、寧有南獠,天性凶蠻,德政不能使之感化,雷霆手段方得安治。”
楊亮口中的南獠,並非指當地的少數民族,而是從後世的南亞等地竄入漢境的賊匪。這些人身材矮小,皮膚黧黑,多塌鼻闊口,生性貪婪野蠻,相貌同漢人迥異,極易分辨。
周仲孫貪財,的確是個問題。
不過,桓容不差錢。
讓周仲孫看到商貿之利,見識到海貿易的巨大利潤,估計再看不上百姓手中的三瓜兩棗。實在不行,請出賈舍人這尊利器,忽悠他去胡人地界劫掠。
等拿下西域,再忽悠他去商路上鎮守,油水豐厚數倍,不怕他不動心。
世無完人。
知曉缺點,對症下藥,縱然不能消除全部影響,也能將危害儘量縮小。如果實在太過分,等拿下該拿的地盤,騰出手來,照樣有辦法收拾。
思及此,桓容未再遲疑,採納楊亮的建議,派人往寧州送信,計劃說服周仲孫出兵。
桓使君惦記西域時,秦氏大軍已攻破咸陽,連戰連捷,逼至長安城下。
之前長安一場大火,燒毀民居百餘。坊市建築密集,更被焚毀大半。
城中救火不及,偏逢“亂兵”破開城門,呂德世呂寶趁機出逃,帶走守衛西城門的三百步卒。
按照事先計劃,兩人得家將接應,一路馳往始平,與駐於此的朔風侯舊部合兵,一同轉道向北,趕往新平。
晉兵已攻下扶風,此時與之接戰,實乃不智之舉。從新平郡繞路有些繞遠,好歹能保證安全,並可同建寧列公的隊伍匯合,西據姑臧。
可惜計劃沒有變化快。
呂德世兄弟剛到始平,就與朔方侯舊部發生衝突,不是兩人跑得快,估計腦袋都要搬家。
雖然保住性命,帶出的三百步卒都被吞併,身邊只有百餘家將部曲,別說占據姑臧,遇上實力強的雜胡部落都要喝上一壺。
看著茫茫前路,呂德世和呂寶都是滿臉茫然。
究竟該西行還是北上?
他們沒有呂光的勇猛,也沒有呂延的足智多謀,呂婆樓安排的後路被阻,一時之間,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正拿不定主意時,探路的部曲打馬奔回,距離五步遠,從馬背上狼狽滾落,滿臉的驚惶之色。
“郎君,有羌人來襲!”
部曲話音剛落,雷鳴般的馬蹄聲驟然響起。
家將部曲立即上馬,將呂德世和呂寶護在中間。
羌人騎兵奔至近前,並非馬上發動攻擊,而是策馬馳向左右,交錯而過,將百餘人團團包圍。
“氐秦呂氏?”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首領策馬近前,認出呂德世和呂寶,不由得哈哈大笑,“天神必定眷顧我等,弓弦剛剛張開,肥鹿就跑到面前!”
羌人發出一陣歡呼,盯著呂德世兄弟,活似盯著兩塊誘人的肥肉。
“秦氏放出話,誓要滅絕氐秦呂婆樓一脈。拿下你們兩人,我部就有了投名狀!投到秦四郎麾下,何等的風光!”
首領舉起右臂,羌人紛紛放開韁繩,以雙腿夾緊馬腹,在馬背上開弓。
“留下呂德世和呂寶,剩下的全部殺光!”
“殺!”
弓弦聲拉響,箭矢如雨飛出。
呂氏家將和部曲不甘心就此死去,不顧迎面飛來的箭矢,策馬向羌人衝去。
羌人獰笑一聲,舉弓架住部曲,反手就是一刀,將其砍落馬下。
就在這時,一陣號角聲突然從背後響起。
羌人首領皺眉,看到越來越近的隊伍,暗道一聲“晦氣”。
“鮮卑人!”
鮮卑人來了,估計羯人也不會遠,想獨吞這兩塊肥肉,實在不太可能。想到這裡,羌人首領滿心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來者是慕容鮮卑,跟著慕容亮一起投奔長安,隨後駐紮在京兆附近。之前長安大火,消息紛傳,又有秦氏大兵壓境,動心思的可不只是羌胡。
領隊的鮮卑人拉住韁繩,向羌人首領頷首,隨後將目光轉向呂德世和呂寶,意圖昭然若揭。
羌人首領心生不忿,奈何對方兵力居多,動手未必能討到好處。眼珠子轉轉,舉臂示意,做出“一人一個”的表示。
“你我合力,儘快將他們拿下。等到別人再來,好處可不如現在。”
雙方當著呂德世和呂寶的面討價還價,最終拍板,決定了兄弟倆的命運。
遠在長安的呂婆樓壓根不知兒子已落入險境,即將成為“投名狀”,送到秦氏面前。
他在院子坐了整整一夜,獲悉王猛遇刺,僥倖逃得一命,卻因重病復發,縱沒逃過閻王召喚,於半個時辰前去了。丞相府嚴守消息,僅向宮內送出喪訊,文武百官和長安城的百姓都還被蒙在鼓勵。
“好!”呂婆樓放聲大笑,笑到中途,聲音戛然而止。
忠僕小心上前,見呂婆樓已合上雙眼,面上猶帶著笑意,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探過鼻端,又按了下頸側,立時跪倒在地。
“郎主去了!”
寧康二年,八月,庚戌
長安大火,丞相王猛遇刺身亡,太尉呂婆樓病重去世。護衛長安的士卒逃散千餘,部分被呂德世和呂寶帶走,餘下皆隨部落遷移。
偏又遇秦氏大兵壓境,秦璟和秦瑒率軍包圍長安,堵住三面,僅餘北門,作勢要圍三闕一。
苻堅焦頭爛額,群臣被召入宮,卻是集體陷入沉默,沒有任何破局之法。
與此同時,桓容的書信送到寧州,周仲孫幾番考慮,並召幕下商議,最終決定響應淮南郡公的號召,為國為民,出兵北伐!
調動四州兵力,必須給建康遞個口風。
表書只是個幌子,徐川藉機入京同賈秉匯合,更帶來桓容的私信,決定重劃分給陳郡謝氏和琅琊王氏的利益。
知曉桓沖和桓豁已然點頭,賈秉折起絹布,微微一笑,笑容裡帶著無盡的深意。
第二百零五章 選擇
寧康二年,九月
慕商時節,秋高氣慡。
建康城內,秦淮河上,南來北往的船隻穿梭交織,艄公撐起船杆,船工喊著號子,偶爾有士族高門的遊船經過,河面飄散隱隱的樂聲,商船立即向兩側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