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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濺的水浪高過三尺,暖陽映照之下,炫發五彩光芒。
點點水花晶瑩,似河中飛起的珍珠。
北岸有幾輛牛車經過,是出城登高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郎君身著大衫,相貌俊朗,興致起來,以手擊節,臨水高歌。女郎挑起車簾,眺望秋日美景,不時發出幾聲感嘆。
九月九日,重陽佳節,民間登高賞秋,以jú相贈,台城行重九會宴,百官入太極殿朝見,於宮中宴飲。
天子饗群臣,文武賀少帝。
殿前,數人合抱的火盆熊熊燃起,群臣坐於席間,面前設榻,榻上設酒肉時蔬。樂聲起,群臣先敬天子,後彼此舉杯,雖不及各府宴飲時隨意,倒別有一番熱鬧。
樂人或立或坐,鼓聲隆隆,弦瑟陣陣。
歌女展喉,舞女飛旋,歌舞聲中,宴會進入高cháo。
即便是政見不和、彼此看不順眼,此時也能舉杯邀飲,非刻薄至極,絕不會故意下對方臉面,更要回敬一觴,才不負重陽佳節。
司馬曜坐在上首,俯瞰群臣推杯把盞,酒酣耳熱,縱然心中早存鬱氣,也要強裝笑臉。
他以為桓溫足夠跋扈,卻萬萬沒料到,桓大司馬的囂張跋扈,不過是權臣縮影。
自登上皇位,他徹底體會到了歷代先帝的艱難。
安心做個傀儡,熬死一群老臣?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明知自己被視為擺設,仍要強撐天子尊嚴,被臣子看笑話,這種滋味實在難言。難怪司馬奕會被“逼”瘋,難怪父皇在位一年就駕鶴西行。
不是司馬家的皇帝沒有野心,各個庸碌,而是重重壓迫之下,左有權臣右有高門,野心之火尚未燃起就已熄滅。
想到幽州上表,司馬曜又是一陣苦笑。
虧他以為能利用桓容,甚至想著用完一腳踢開,順勢接手幽州,當真是瞎了眼,腦袋被石頭砸,異想天開!
日前氐賊寇梁州,刺使楊亮不敵,漢中之地危在旦夕。朝中不及發兵,桓容率幾千州兵馳援,解城下之圍,更一路追敵,連下武都、仇池兩地,將氐秦刺使楊安的首級送往長安。
朝中獲悉此事,表面稱頌皇朝國運,背地都在議論,桓容像極了二十年前的桓大司馬。
桓溫,桓容,桓氏!
司馬曜不甘心。
可不甘又能怎樣?
郗愔官居丞相,王太后臨朝攝政,滿朝文武不是郗愔黨羽就是士族高門出身,郗超等更是桓氏在朝堂耳目。
更鬧心的是,司馬道子同他離心,堅持不受琅琊王封號,更不願列朝,每次見面都是一句話:請歸封地。
掰著指頭算一算,兄弟姊妹中,唯一活得自在的,大概只有長姊新安。
桓濟身在姑孰,她卻帶人去了盱眙,理由光明正大,代替夫主侍奉嫡母。
實情卻是,她抵達盱眙之後,並未入住刺使府,而是另外購置宅院,每逢十日過府請安,餘下時間盡在府內宴飲,要麼就出城賞景、入坊市遊玩,日子過得無比自在。
有小道流言,新安郡公主仿效前朝館陶大長公主,在府內養有面首。
事關司馬氏和桓氏臉面,流言未經證實,就很快被壓了下來。但是,司馬曜卻信了七分,更是無比的羨慕。
堂堂國君,過得還不如一個郡公主自在,別提多難受。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對比太大,傷害更大。
聽到的消息越多,司馬曜就越感到難受,心被撕開一條大口,嘩嘩向外淌血。
這且不算,王太后以天子未元服之名,將他從王府帶入宮的美人通通移入偏殿,順帶將自幼伺候他的宦者保母全部替換。
看著大長樂得意的樣子,司馬曜咬碎大牙,也不敢如先時一般,狠狠踹上一腳。至於往長樂宮說理,更是想都別想。
現如今,朝廷掌於權臣士族,台城盡握於王太后。
司馬曜成為名副其實的傀儡,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眼皮子低下,別說實現雄心壯志,稍有不對,能不能保住皇位性命都很難說。
或許司馬道子早看穿這點,故而,他再不奢望改封琅琊王,甚至從心底里抗拒。
桓容請發四州兵的上表送到建康,司馬道子直接入宮請見,執意要歸封地。話里話間表示,他一定要去封地。司馬曜沒理由不准。
“如阿兄再不點頭,我便去求見太后,請太后評理!”
此言已經算是威脅。
司馬曜氣得握拳,終究無奈,唯有點頭答應。目送司馬道子難言喜意,一刻都不願多留,像是生怕司馬曜反悔,離宮後就打點行裝,連儀仗都沒擺,坐著馬車,帶上護衛健仆,急匆匆離開建康。
司馬道子受封東海王,封地本在東陽,同新安郡公主的封地毗鄰。藉口同司馬道福交惡,司馬道子幾次同司馬曜“糾纏”,成功將封地改成臨海郡。
臨海地處偏僻,比不上東陽郡繁華,但有水路之便,能停泊海船,遇海商行過,稅收絕對不少。
再則,東陽、臨海與會稽都在揚州,就地理位置而言,臨海相距會稽更遠。
司馬道子是司馬曜的同母兄弟,雖沒有改封琅琊王,但在司馬曜沒有皇子之前,他就是默認的皇位繼承人。
留在建康且罷,若是離開都城,封地絕不會在揚州之外。
會稽是士族的大本營,桓豁遙領揚州牧,州內各郡太守卻以會稽利益為先。在揚州之地,桓氏和士族的權利勉強算作五五開,更多時候,建康士族要壓過桓氏一頭。
司馬道子知道自己不能離開揚州,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動心思。
不想被士族看死,自然是離會稽越遠越好。挑來挑去,最終將目光定在臨海。
事實上,他更想選擇永嘉郡。奈何那裡是琅琊王氏的地盤,而王獻之素來同桓容交好,司馬道子不想自己找不自在,乾脆退後半步,將封地選在臨海郡。
司馬道子急匆匆離開都城,再沒有回頭。
司馬曜留在台城,更顯得孤立無援。
重陽會宴,舞樂充斥耳邊,群臣奉酒,表情帶著恭敬,言行舉止半點不錯,司馬曜看到的只有諷刺,無盡的諷刺。
宴會結束,群臣退出宮外,熱鬧散去,恰似繁華將至盡頭,再不復得見。
司馬曜本想回後殿,卻在殿前遇上等候的大長樂。後者傳達太后之意,言北伐之事不可耽擱,明日朝會,請天子備好璽印。
“旨意由謝侍中和王侍中擬就,官家落印即可。”不顧司馬曜難看的臉色,大長樂繼續道,“太后殿下言,官家登基兩年,明歲該行元服,元服之後可成婚立後。”
“太后真這麼說?”司馬曜不敢置信。
“仆不敢妄言。”大長樂語氣恭敬,實則暗含譏嘲,臉上像是罩著一張面具,自始至終僅有一個表情,“太后另有言,官家元服成婚,視為成人,可親攝朝政。”
話落,大長樂彎腰行禮,得司馬曜許可,退出太極殿,往長樂宮回稟。
元服,成婚,親政?
司馬曜坐在內殿,呆呆的望著牆上燈影,不明白王太后為何突然提出這些。想了許久,腦中靈光一閃,不禁哈哈大笑。
笑聲中帶著苦澀和無盡的自嘲。
“發四州之兵,這哪裡僅僅是發四州之兵!”
桓氏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前尚有梁州不從其命,有楊亮扎在桓氏背後。
現如今,梁、益、寧三州皆從其調令!再加上江州、荊州、豫州和幽州,還有新打下的武都郡和仇池郡,半個晉朝已入其手!
上表建康不過是做個樣子。
朝廷不許,桓容就不會調兵?
簡直是笑話!
“太后沒看到嗎?”
不。
司馬曜搖搖頭,王太后想必知道,甚至比他更清楚,可她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
捨棄天子,捨棄司馬曜!
“謝侍中,王侍中。”
司馬曜喃喃念著,不相信他都能看清的現實,這兩人會看不清楚。他們本該同桓氏水火不容,本該繼續站到司馬氏一邊,如何會改弦更張,助紂為虐?
“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
笑聲停了,殿中的燈火變得昏暗。
宦者小心送上燈盞,乍見司馬曜癱坐在地,髮髻散亂,口中喃喃念個不停,想到司馬奕,心中就是咯噔一聲。
“陛下?”
司馬曜沒有反應。
宦者放下三足燈,小心上前兩步,正要再開口,司馬曜猛地抬起頭,表情猙獰,一把抓住宦者的衣襟,使得後者踉蹌跪倒。
隨後,司馬曜狠狠掐住宦者的脖頸,雙手不斷用力,聲音似從牙fèng中擠出:“朕要殺了你,朕一定要殺了你!”
宦者眼球上翻,發不出半點聲音。為了活命,本能的用力拉拽司馬曜的手腕。
奈何司馬曜生得高壯,十二歲的年紀,身材不下十五、六歲的少年,哪裡是宦者能夠拉開。
很快,宦者掙扎的力氣變小,雙眼翻白,氣息越來越微弱,直至再無半點聲息。
司馬曜惡狠狠的喘著粗氣,稍微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全無半分後悔和恐懼,竟感到扭曲一陣扭曲的興奮和暢快。
站起身,看著宦者漸漸冰冷的屍體,又狠狠的踢了兩腳,旋即喚人入殿,道:“拖下去。”
太極殿中發生的一切,自然瞞不住長樂宮。
聽宦者稟報,王太后放下竹簡,道:“送出宮葬了。官家那裡另外派人,以後行事小心。”
“諾!”
胡淑儀撥亮燈火,看著搖曳在屏風上的暗影,低聲道;“阿姊,重陽節後要起風了。”
王太后搖搖頭,嘆息一聲:“風雨早至,不過是大些罷了。”
“南康在信中怎麼說?”胡淑儀坐回屏風前,關心的看向王太后,“淮南郡公當真答應,許太后和妾的族人到仇池為官?”
“不只。”王太后示意大長樂守住殿門,道,“此次發四州之兵,意在打通西域之路。到時,打下北邊的州郡,官缺定然不少。按照南康的意思,仇池不過是暫時安頓,如有真才實幹,必能更進一步,說不得,你我兩家都能借勢而起!”
胡淑儀攥緊衣袖,幾乎控制不住指尖顫抖。
“阿姊……這事真能成嗎?”
“成不成,我都賭這一回。”王太后沉聲道。
“如今朝廷是什麼樣子,你也看到了。郗方回年事已高,如今權重,將來卻不好說。他可沒有桓朗子桓幼子這樣的兄弟,也沒桓敬道這樣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