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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這個局該怎麼解?

    從午後到傍晚,桓容將自己關在內室,對著竹簡枯坐兩個時辰。竹簡上的字跡就像是一頭怪獸,咧開血盆大口,張牙舞爪向他撲來,欲置他於死地。

    桓容咬緊後槽牙,猛的抓起竹簡,狠狠丟到房間角落。砰的一聲,繫著竹簡的繩子斷開,竹片散落遍地。

    擺在桌上的漆碗被長袖掃落,金黃的粟米散落遍地。

    聲響傳出室外,小童不敢開門,只能隔著木門問道:“郎君,發生何事?”

    “無事。”桓容雙手撐在桌上,一聲接一聲喘著粗氣。

    怒到極致不得發泄,眼前一陣陣發黑。

    這種滋味就像是利刃割在身上,一刀接著一刀,刀刀見血。

    聽出桓容語氣不對,小童滿臉焦急,不敢違背命令推開房門,只能向阿黍求救。後者跪坐在另一側,看著緊閉的木門,也是無計可施。

    “郎君……”

    “我說了,無事!”

    隔著木門,桓容的聲音再次傳來。小童和阿黍對視一眼,心下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冒著惹怒郎君的危險,推開面前的木門。

    正舉棋不定時,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現在廊下。

    不同於南地士族喜穿大衫,秦璟多數時間穿著深衣,這一點同桓容很是類似。

    “秦郎君。”

    阿黍和小童一併行禮,不知該向內通稟,還是將實情講明,告知秦璟,此刻的桓容怕無心見他。

    秦璟沒用二人通報,而是幾步走到木門前,開口道,“容弟,璟明日將要啟程,特來向容弟道別。”

    許久,室內沒有傳出半點聲響。

    小童和阿黍心中忐忑,秦璟仍是面色不改,沉穩以對。

    又有半晌,耳邊響起吱嘎一聲,木門從內側打開,桓容站在門內,神情疲憊,眼角略有些紅,沙啞道:“勞秦兄久等,請進。”

    秦璟並沒有多問,直接邁步走進室內。

    房門再度合攏,小童和阿黍又被擋在室外。

    “郎君,可要備些茶湯?”阿黍試著詢問。

    “……好。”桓容的聲音雖然沙啞,好歹沒有了之前的沉悶。

    阿黍當即起身,留小童仔細看著,自己快步穿過迴廊,親自去煮茶湯。

    內室中,散開的竹簡已被收起,安放在靠牆的木架上,遍地的粟米也不見蹤影。

    桓容和秦璟正對而坐,少敘幾句,桓容起身繞過屏風,取來一隻方形木盒,放到秦璟面前。

    “這是?”

    “水車圖。”桓容打開盒蓋,道,“公輸托我交給秦兄,言天氣亢旱,北地將遇大災。鑿井之事非一夕可就,憑藉此圖,可在河邊搭建水車,貫通溝渠,解一時之急。”

    秦璟沒有客氣,當面收下圖紙,並請桓容代他謝過公輸長,言他日再至鹽瀆,必有重謝。

    “另有一事需告知秦兄。”桓容頓了頓,沉聲道,“北伐之事已定,容將隨軍北上。此去未知歸期,塢堡船隊再至鹽瀆,如我不在,凡事可與敬德商議。”

    “容弟也要隨軍?”秦璟皺眉。

    桓容點點頭,並不打算透露更多。

    秦氏塢堡尚且缺糧,關於軍糧之事,秦璟未必能幫上忙。至於役夫,他之前便是打著桓大司馬的名義徵召流民,這三千人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沒有任何藉口可以轉圜。

    歸根結底,他還是不夠心狠手辣,玩心眼玩不過古人。

    秦璟停留鹽瀆將近一月,期間在城內走訪,知曉桓容的勢力剛剛起步,手頭並無多少可用之人。典魁和錢實勇猛有餘經驗不足,如隨大軍北上,恐有照顧不到,未必能護他周全。

    “容弟,北上路途險阻,戰場刀劍無眼,我欲將身邊部曲留下,未知容弟意下如何?”

    “秦兄的部曲?”

    “此行是為運鹽,我未曾多帶,僅二十人隨船。”秦璟正色道。

    “這二十人隨我征戰多年,無論氐人還是慕容鮮卑,均曾數次交鋒。如上了戰場,不說助容弟取得大勝,總能護得容弟安全。”

    桓容咽了口口水,他當真沒想到,天下會幾次掉餡餅。

    收還是不收?

    如果收下,這份人情當真是欠大了。

    “容弟?”

    “秦兄愛護之心,弟銘感五內!”

    桓容站起身,肅然行禮。

    渣爹時刻想著他死,恨不能利用過後,一巴掌就將他拍扁。秦璟和他無親無故,卻願意護他安全。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這不是救急,而是救命!如果沒有這二十人,僅靠身邊的健仆和青壯,一旦渣爹派人在戰場上動手,他是必死無疑。

    桓容突然感到鼻根發酸。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糟心事一樁接一樁砸到面前,無計可施之下,有人樂於伸出援手,這份恩義非同一般,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容弟無需如此。”秦璟站起身,托住桓容的肘彎,溫和道,“我誠心與容弟相交,情比孔懷,護容弟安全實為理所應當。”

    桓容沒說話,低頭看向被托住的手臂,只覺對方的體溫穿透衣料,竟隱隱有些燙人。

    兩人重新落座,阿黍送上茶湯,桓容的情緒漸漸穩定,眼角卻是更紅。

    秦璟繼續道:“我贈於容弟的青銅劍,容弟北上之時,最好隨身攜帶。”

    桓容抬頭看向秦璟,不解其意。

    “如遇到危險,部曲會護你往秦氏塢堡轄地。當面出示此劍,凡塢堡將兵定會護你周全。我收到消息,亦會立即趕至。”

    桓容想要張嘴道謝,卻發現聲音哽在喉嚨里。

    秦璟淺笑,烏黑的眸子仿如深潭,似要將人吸入其中。

    “容弟無需再謝。”堵住桓容到嘴邊的話,秦璟略微傾身,溫熱的掌心覆上桓容手腕,聲音比往日略顯低沉,“如果容弟願意,璟願即刻帶容弟返回塢堡。”

    “秦兄,那個,”不知為何,桓容突然有些緊張,“說笑吧?”

    他是晉朝官員,親娘還在建康,怎麼能說走就走。況且,鹽瀆建設到如今局面,實在不是件容易事,傾注他太多心血,絕不會輕易讓給旁人。

    秦璟看著桓容,笑意湧入眼底,收回手時,指尖划過桓容的手背,能明顯感到一絲輕顫。

    “是否是說笑,容弟可要試一試?”

    桓容下意識搖頭。

    “秦兄好意,容心領。”

    “真不想?”

    桓容繼續搖頭。

    秦璟坐正身體,表情中頗有幾分惋惜之意。

    經過這一番似真似假的試探,壓在桓容頭頂的陰雲散去不少。待到掌燈時分,桓容留秦璟用膳,兩人就著新烤的鹿肉吃下三桶稻飯。

    膳後,秦璟將要起身告辭,桓容請他稍留片刻,親自到榻前取來一袋珍珠,兩隻長方形的木盒,鄭重送到他的面前。

    “不腆之儀,一芹之微,請兄長莫要推辭。”

    絹袋上繡著蘭糙,內裝十顆合浦珠。木盒內是新制的金釵,盒身上雕刻芍藥,沿紋路嵌入金線,愈發顯得精美華貴。

    看清盒上花紋,秦璟眸光微動,忽然言道:“鄭風有載,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

    桓容愕然。

    送禮而已,這位幹嘛背詩經?

    “洧之外,洵訏且樂。”秦璟鎖住桓容視線,緩聲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桓容:“……”

    “容弟之情,璟必不辜負。”

    沒給桓容解釋的時機,秦璟拱手告辭,轉身離開內室。

    桓容呆在原地,愕然許久,始終沒弄明白,對方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不是……

    他幹嘛臉紅!

    小童手捧漆盤走進內室,打斷桓容的沉思:“郎君,阿黍新調了蜜水,郎君可要用些?”

    桓容僵硬的轉過頭,幾乎能聽到頸椎發出的嘎嘎聲。

    “阿楠。”

    “諾。”

    “……算了。”桓容捏了捏鼻根,這事沒法和人說。萬一對方只是戲言,他這樣煞有其事,豈不是玩笑大了。

    “郎君?”

    “沒事。”桓容端起漆碗,幾口喝乾蜜水,取下放在木架上的官文,想到渣爹的種種作為,不禁冷哼一聲。

    僅僅一個月時間,肯定湊不齊一萬兩千石糧食,渣爹必定心知肚明,九成沒指望鹽瀆的軍糧。之所以下這道官文,為的不過是逼他。

    如果他扛不住,心理承受能力不強,臉皮再薄些,十成就會被逼死。

    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既然做不到,又不會影響北伐,他就乾脆不交,役夫數量也直接減半。

    催糧官問起,直接來一句“我爹是桓溫”,不信誰敢和他當面叫板。

    反正後路已經有了,不怕渣爹跳腳。能坑渣爹一次,自然也能坑第二次。左右都不會落下什麼好名聲,臉皮厚點又有何妨。

    等大軍遇上慕容垂,渣爹自顧不暇,哪還有空閒來大義滅親。

    思及此,桓容突然覺得,應該和秦璟提一提,不要著急逼得慕容垂造反或是投靠氐人。按照歷史的走向,讓他給渣爹當頭一擊,自己才能安全。

    翌日,秦璟啟程北歸,桓容乘馬車送出十里,方才掉頭返還。

    坐在車廂內,捏著裝在布袋中的青銅劍,桓容閉上雙眼,靜靜思索,等到催糧官來,他是先禮後兵還是直接摔杯為號。

    馬車行過東城,突然遇到人群聚集。

    桓容好奇推開車門,發現人群都往一座臨河的木屋涌去,不知是為何故。

    “那裡是怎麼回事?”

    “回府君,日前有兩名僧人遊方至此,自稱身上的葫蘆里裝有神水,半盞可活人命,一口能治百病。”健仆語氣不善,明顯不信僧人所言。

    “神水?”桓容挑眉道,“可有人服用?”

    “有流民飲下此水,口稱多年頑疾一夕治癒。消息迅速傳開,城內庶人多往僧人處求水,僧人藉機開價,半盞竟要兩匹絹。”

    “饒是如此,仍有富戶願出金銀布帛建造寺廟,請僧人長留鹽瀆。還有流民要送小兒入寺,侍奉兩名僧人。”

    聽過健仆回稟,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陣煩躁,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喝水就能救命,還要用金子布帛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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