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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工匠不願留下,派去的人也沒能成功偷師,倒是讓消息流傳出去,引來豪強富戶的關注。可以想見,單憑飛往的盱眙的地龍買賣,就能讓桓容賺個盆滿盈缽。
依桓容的行事作風,親爹都要明算帳,何況送上門的肥羊。
這一個塞一個的膘肥肉厚,不宰都對不起“良心”。
司馬奕踩著胡床下了馬車,邁步走進王府,已經做好滿目殘垣的準備。
令他詫異的是,府內遠不如外表破敗。
院中固然雜亂,房屋迴廊都經過修繕,尤其是正室,房門推開,一股暖風迎面撲來。置身其間,猶如春季早到,不過片刻竟冒出一頭薄汗。
“此屋設有地龍,盱眙傳出的方法。為迎接殿下,大司馬特地派人找來工匠。屋舍由太守親自監工,確保安排妥當,未有任何疏漏。”
健仆一邊說,一邊將司馬奕引到屏風後。
“因時間倉促,加上雨雪連日,院中尚未來得及整理。殿下放心,不出十日定會清理乾淨。”
“盱眙?”
司馬奕除下大氅,坐到矮榻上。
看著陌生的房舍,掃過伏在地上的健仆和婢僕,忽然向一側軟倒,整個人都失去力氣。
“殿下!”隨侍的婢僕大驚失色。
“無礙。”司馬奕順勢翻身,仰躺在矮榻上。單手搭在額前,閉上雙眼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朕、本王累了。”
“諾!”
婢僕是從建康帶出,健仆卻是生面孔。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後,房門輕輕合攏。
司馬奕睜開眼,定定的望著屋頂,表情始終不變,兩行咸淚自眼角流淌,浸濕散落的長髮。
不到而立之年,發間已有了銀絲。
“桓溫……桓容……果然是父子……”
低暔聲漸不可聞。
司馬奕清空思緒,重又合上雙眼。
離宮這些時日,日日不得安枕,憂心會在途中丟掉性命。如今抵達譙郡,終於能安心睡上一覺。
從今往後,他不再是晉朝天子,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傀儡,只是個有名無實的諸侯王,沒有封地食邑,淪落為方寸之地的可憐囚徒,終有一日會被世人徹底遺忘。
到了那時,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
比起在台城的膽戰心驚,焦慮癲狂,失去天子這層外衣,拋開一切浮華之後,心情竟是格外的平靜。
在夢中,司馬奕仿佛回到幼時,嘴角彎起一絲純真的笑。
那時雙親皆在,他僅是個垂髫孩童……
比起譙郡的平靜,建康的風雨始終未歇。
司馬奕離開都城之後,新帝的繼位大典提上日程。
身為新帝的唯一人選,丞相司馬昱忽然託病,連續數日未在朝中露面。琅琊王府大門緊閉,府內上下全無半分喜意。
司馬曜和司馬道子侍奉在榻前,親自奉湯送藥,日夜不敢離開半步。
很快,建康城中就傳出琅琊王世子至孝之言。同樣作為司馬昱的兒子,司馬道子卻被直接忽略了。
年幼的孩童似懵懂無知,在人前沒有任何出格表現。僅有保母和心腹婢僕知曉,得知消息當日,司馬道子關起房門,發了好大一陣脾氣,玉器碎裂滿地。
司馬昱不露面也不見舊友,擺出一副哀泣架勢,並非是中途改變主意,決定和桓大司馬作對,而是在為今後鋪路
他不是傻子,反而相當睿智。
這麼做的目的是讓世人知道,他並無稱帝的野心,之所以被推上皇位,實在是迫不得已。
要想坐穩皇位,爭取民心,戲必須演得真實,過程絕不能省略。
想當年曹丕和司馬昭接受禪位,也是要走個過場,略微謙虛推辭一番。遑論是空有政治資本,手中沒有半點兵權的司馬昱。
當然,沒人把這種推辭當真。
不然的話,十有八九是推出去砍頭掛旗杆的命。
所謂送佛送到西,既然想從司馬昱手裡得到禪位詔書,桓溫不介意給足他面子。
太和五年十二月庚子,桓大司馬依循古制,備下天子法駕,率同百官前往青溪里,群聚於琅琊王府前,伏身行大禮,恭迎司馬昱入台城。
動靜鬧得極大,秦淮河南岸聚滿聞訊而來的百姓,均是翹首觀望,議論紛紛。
北岸卻是空空蕩蕩。
士族家主和有官位的郎君前往迎接新君,家中女眷事先得到吩咐,都是關門閉戶,無一人乘車出門,以防“驚”到聖駕。
事關重大,最活潑的小娘子也知曉深淺,不會違背父兄的命令。
今日不過是枯坐府中,委實算不得什麼。待到長成,將要面對的是為家族利益聯姻。
在後世人看來,這種人生極端殘忍。
然而,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規則,身為士族女郎,她們享受了家族給予的一切,在必要的時候亦將擔負起責任,作出必要的犧牲。
無論是和王獻之琴瑟和鳴的郗道茂,還是對王凝之頗為失望的謝道韞,她們都是士族女郎的典範,身上彰顯了一個時代的縮影。
桓容的府邸距琅琊王府不遠。
得知桓大司馬率百官迎接新帝,南康公主僅是點點頭,未做出任何吩咐。隨意揮退健仆,將鹽瀆送來的新絹放到一邊,取下發間的一枚金釵,輕輕搖了搖。聽著彩寶相擊的悅耳之聲,不由得笑出聲音。
“那老奴可算是稱心如意了。瓜兒那裡怕會更不太平。”
“阿姊?”
南康公主側身靠在榻邊,笑道:“聽說袁真留下不少好東西,仆兵均是善戰之輩。如今袁峰留在盱眙,袁氏那邊跳腳,人照樣接不回來。為這,估計那老奴也不會甘心。”
李夫人展開兩塊絹布,放在一起比對顏色,柔聲道:“聽聞袁峰甚是早慧。”
“何止。從幽州傳回的消息看,瓜兒沒少費心思。我倒是想當面見見,看看袁真的孫子到底像不像他。”
至於袁瑾,已經是士族中的笑話,壓根提都不用提。
南康公主轉過身,挑出一匹流雲花紋的彩絹,道:“這匹花色尚好,阿妹可做件新襖。”
李夫人臉頰微紅,將絹布比在肩頭,長睫微垂,愈發顯得人比花嬌。
“阿姊以為好?”
“好。”
“那我就做,穿給阿姊看。”頓了頓,李夫人故意道,“可惜沒有相配的首飾。”
南康公主笑了,知曉對方是刻意逗趣,口中仍道:“阿妹不喜蔽髻,可新制兩套彩寶首飾。瓜兒來信說,鹽瀆的匠人又有了新花樣,無妨派人到坊中銀樓看看。”
李夫人笑著頷首,選出合心的絹布,揮手讓婢僕退下,親自調製一盞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阿姊,夫主昨日派人去了府內。”
“怎麼說?”
“說是要接走馬氏和慕容氏留在府內的人。”
“她們的人?”南康公主蹙眉,“她們哪來的人?”
李夫人只是笑,眉眼彎彎,嬌媚異常。
斟酌兩秒,南康公主隱約猜到原因,當即肅然神情,“阿妹,送香料的人都處置乾淨了?”
“阿姊放心,夫主查不到。”李夫人輕聲道。
“那香不過是個引子。查到最後,反會查到天師道的丹藥上去。再者,前歲夫主見了一個比丘尼,從她手裡得了一樣‘好’東西,長期服用照樣會損傷元氣。”
“話雖這樣說,但不可不防。”
“我知。”李夫人湊近南康公主,紅唇微啟,吐氣如蘭,“阿姊,香是好香,任誰都查不出錯來。單看怎麼用,會否幾味合在一起。”
兩人正說話,又有健仆來報,言大司馬率百官三請,琅琊王府終於打開大門。
“比我想得快。”南康公主冷笑一聲,“看來,我那叔父也有幾分等不及了。”
李夫人沒有出聲,執起放在一旁的金釵,理順鑲嵌彩寶的流蘇,重新瓚回南康公主的鬢髮之間。
流蘇輕輕搖曳,暈出炫目的色澤。
看著那一團彩光,李夫人眸光微閃,緩緩的笑了。
“阿姊,這樣才好。”
“阿妹說什麼?”
“如果琅琊王真是完人,對權力無半分企圖,事事任由大司馬擺布,阿姊才該擔心。”
“……也對。”
明白李夫人話中所指,南康公主舒展眉心,突然有些期待即將開場的好戲。
與此同時,琅琊王府正門大開,司馬昱頭戴平巾幘,身著素色單衣,冷風中不披大氅,不著蓑衣,獨自行出王府,拜受玉璽,淚濕雙頰,嗚咽不止。
“陛下,廢帝已去,延續皇統,承續宗廟社稷為重!”
司馬昱不說話,只是面東而哭。
桓大司馬同樣眼含淚光,將一個“為國為民,心憂天下”的忠臣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不知內情的人見到眼前一幕,必定會心生感動。
在場文武則不然。
面上陪著一起感動,口中高呼“宗廟社稷”,心下只剩“呵呵”二字。
就這樣,司馬昱含著眼淚,手捧玉璽,登上金輅,由百官迎入宮城。
百姓夾道拜迎,口稱“萬歲”。
入台城之後,司馬昱換下單衣,改著帝服,上玄下赤,腰佩金玉帶,側懸寶劍,頭戴十二旒冕,在樂聲中升殿受朝,當殿發下旨意,改明年為咸安元年,大赦天下。
對桓溫一心期盼,謝安等人擔憂不已的九錫之禮,自始至終提也未提。
鬱悶的不只是桓大司馬。
褚太后似被徹底遺忘,直到朝會結束,群臣拜禮退出,新帝徑直去了內殿,既未親自到長樂宮走個過場,亦未派人去解釋一番,做做面子。
華燈初上,褚太后獨自坐在殿中,室內燃著火盆,周身卻越來越涼,一直冷到骨子裡。
桓大司馬不過是一時心塞,只要手握軍權,桓氏屹立不倒,就不擔心司馬昱會跳出掌心,過河拆橋。
褚太后卻完全不同。
她的權利來自皇室。
新帝表明不待見她,宮中人慣會捧高踩低,想必日子不會太好過。
縱然是太后之尊,遇上要稱“叔父”的皇帝,過往的手段都不再好用,唯有生生吞下這股鬱氣,暫時蟄伏,伴著孤燈和道經苦熬。
難言她是否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