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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稻粥下肚,桓容沒有令小童再取。此舉著實出人意料,小童和當場被驚到。
“郎君,可是今日的膳食不合胃口?”
桓容搖頭。
“那是有哪裡不適?”
桓容繼續搖頭。
小童快哭出來了。
平日一餐至少五碗,今天只用一碗,麥餅還剩下半張,實在太過“驚人”。既不是味道不好,又不是身體不適,那是什麼緣故?
“什麼事都沒有,莫要亂想。”桓容端起茶盞,漱口之後站起身,道,“車上多備些乾糧,我今日有事,需要早些走。”
“諾!”小童忙不迭下去準備。
婢僕和健仆手腳利落,不到兩刻鐘,一應事宜皆準備妥當。桓容點出兩名健仆跟隨,在衙門前登上牛車,先往安置青壯的軍營一行。
軍營中,典魁和錢實正捉對廝殺。前者膂力驚人,一拳能砸裂手腕粗的木樁,後者身手靈活,繞著典魁跑過兩圈,使得對方幾拳落空,氣得哇哇大叫。
青壯們圍攏在四周,全都揮舞著拳頭大聲叫好。
幾名府軍抱臂站在一旁,並不出聲阻止。看到典魁終於抓住錢實,高高舉過頭頂,甚至和青壯們一起高聲叫好。
“好!”
“摔!摔他!”
喝彩聲中,典魁兩腳蹬地,暴吼一聲,錢實被高高扔起,瞬間飛撞出去。
尋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必要受傷,錢實則不然,在半空中蜷起雙腿,雙手抱頭,凌空翻了個跟頭,竟穩穩的落到地上。
“好!”
叫好聲轟然而起,錢實揚起下巴,對著叫好的青壯抱拳。典魁從鼻孔哼氣,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廝的身手的確了得,僅憑一把子力氣的確奈何不了他。
兩人正想取兵器再戰,忽見幾名府軍端正神情,高聲令眾人列隊。
典魁仗著身高,最先發現人群後邊多出一輛牛車,桓府君坐在車上,長袍玉帶,滿臉笑容。
“見過府君!”
身為縣公車前司馬,典魁和錢實的品級高於府軍。見禮時,兩人卻站在府軍身後,以示尊敬。
“無需多禮。”桓容躍下車轅,笑道,“壯士勇猛,容大飽眼福。”
誇讚之聲落地,饒是典魁和錢實也不由得臉紅。同袍的目光落在身上,更讓兩人有些飄飄然,恍如服下寒食散。
值得一提的是,軍營建立之初,桓容曾下嚴令,凡營中之人俱不可服用寒食散,私藏也不行。一旦被發現,無論武力值高低一概逐走。
典魁自幼家貧,溫飽最為重要,對寒食散一類的不感興趣。
錢實混跡在街巷之中,曾與閒散道人有過交情,對寒食散並不陌生。聽桓容要禁此物,不由得暗中點頭。
世人皆道此為仙藥,在他看來卻不是什麼好東西。
錢實自認是個俗人,對求仙問道的事不甚了解,但他見過服用寒食散過量,當眾瘋癲甚至暴死之人,其中便有和他交情不錯的道人。
無論府君目的為何,能禁此物著實令他快意。
“爾等操練刻苦,理當有所獎賞。”
桓容話落,健僕從車上抬下五匹絹布,並有壓成長條形的銀錠。
銀錠人手一枚,沒有任何區別。
絹布僅有五匹,獨典魁、錢實和另外三名青壯有份。餘下人想要,必要在武力值上勝過他們,但以目下的情況委實不太可能。
府軍另有賞賜,並不在營內頒發。
眾人領過賞銀,愈發刻苦操練,盼望有朝一日戰勝典魁幾個,也能得府君賞賜絹布。
桓容未在營中多留,臨走前叫上了典魁和錢實,命二人代替健仆趕車。
身為車前司馬,總會有上崗的一天。雖然牛車不算縣公的標準配備,好歹能幫兩人熟悉一下業務。
兩人欣然領命,錢實眼疾手快,搶到車左的位置,典魁再不甘心也只能屈居右側,心中暗下決定,下次再有機會,必要搶險一步!
牛車離開西城,沿著略有些坑窪的道路行往城東。
車輪壓過地面,發出吱嘎聲響。時而顛簸兩下,並不十分劇烈,桓容早已經習慣。
道路兩旁,新建造的木屋一棟挨著一棟,有的還沒上樑,有的尚缺門扇,有的已經接近完工。
工匠和壯丁們在工地上忙碌,婦人和小娘子燒好熱水,忙著準備飯食。
老人和童子都沒閒著,凡是力所能及的活,例如撿拾木條、清掃院落,二者都會主動幫忙。遇到哪個壯丁出工不出力,有躲懶的嫌疑,老人們更要張口訓斥,直訓得對方面紅耳赤才肯罷休。
這且不算什麼,有少部分人眼紅匠人的工錢,在背後說三道四,更攛掇旁人,如果桓容不給錢,他們就少賣些力氣。甚至有人好壞不分,非議桓容前番所為,言其與陳氏相類,都是霸占鹽場,藉機斂財,欺壓流民。
知曉此事,老人們當即大怒。
“府君仁慈,拿出錢帛,尋來工匠,為我等修建屋舍,讓我等有一處容身之地,能不在顛沛流離,安居於此,豈非是善舉?”
“不是府君恩義,我能如何能重錄戶籍?沒有府君,我等仍是流民!被豪強抓去做私奴,生死都不能自主!”
“房屋是為誰所造?爾等每日白得一頓飯食,竟還貪心不足!做人應知好壞!豎子良心何在,如此作為可對得起誰?!”
“重錄戶籍、出錢造屋不算,府君又分我等田地,你且捫心自問,別處可會有這樣的事!”
“我已是耳順之年,南逃之前曾被胡人抓做過羊奴,每日裡睡在羊圈,做夢都想回到漢家之地。”
“如今回來了,又遇到如此好的府君,便是當下死了,都能笑著去見祖宗!”
“你竟是這樣不知足……”
說到最後,老人手指顫抖,眼中溢出淚水。
“畜生尚知感恩,你們這般作為可配得上稱為人?!”
被這樣一通訓斥,知道羞恥的早已經面紅耳赤,再沒有私下說長道短,每日下力氣幹活,似要彌補之前做下的錯事。
仍有噁心難改的,表面口口聲聲應諾,背後依舊故我。連續抓到幾次,老人不再姑息,主動尋上賊捕掾,當面道明情況。
事情上報桓容,這些人的田地和房舍全部收回,戶籍暫且不銷,先送往鹽場做工。是否能得回田地,只看他們今後表現。
“如再不知悔改,全部銷去戶籍,罰為鹽奴。”
阿黍曾言,桓容太過心慈。
石劭持同樣觀點。
他始終認為桓容的處置太輕,這樣的“毒瘤”就該一刀除去,免得留下禍患。
奈何命令已下,不好立即勸說府君更改。他只能派人密切關注幾人,一旦發現不對,立即讓護衛下手。
“絕不能拖累到府君名聲!”
石劭有恩必報,最恨狼心狗肺之輩。這些人犯了他的忌諱,改了尚罷,一條路走到黑,必定會早早去見閻王。
桓容的牛車行過時,工匠和壯丁們依舊忙碌,小娘子們停下手中的活計,翹足觀望,恨不能就此將牛車攔下,當面看個過癮。
婦人喚過童子,莫要在府君面前頑皮,兩名白髮蒼蒼的老翁更要上前見禮。
桓容嚇了一跳,連忙躍下馬車,彎腰攙扶起老翁,道:“老翁莫要如此。”
典魁和錢實同時躍下車轅,前者怒目圓睜,嚇退想要聚來的小娘子們,後者眯起雙眼,逐一掃過壯丁工匠,確保不會有人趁機鑽空子對桓容不利。
勸說幾句,老者不在堅持行禮,退後讓開道路。桓容登車繼續前行,自車窗向後望,老人依舊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不知為何,桓容突然感到眼眶發酸,不禁用力捏了捏鼻根,壓下突起的澀意,就此下定決心,無論慕容垂作何打算,不管郗愔是否會派兵援助,拼盡所能,他也要保住縣中百姓!
西城仍在恢復,終究有些蕭條。相比之下,東城可謂熱鬧至極。
河上船隻絡繹不絕,既有大型的鹽船,也有烏篷船和小舢板。岸邊人生喧鬧,漂洗衣裙的小娘子聚到一起,處處可見紅飛翠舞。
南岸有一座木亭,亭旁有成排的翠柳。
早春時節,柳木生發,柳枝在風中搖曳,陽光穿透枝間fèng隙,灑下溫暖的光影。
往年裡,此地必為豪強公子宴飲之處。今年不同往時,鹽瀆豪強被連根拔除乾淨,亭中不見陳環等人的身影,僅有幾名小娘子洗完衣裙,圍坐在一起閒話說笑。
微風拂過,柳枝輕搖,笑聲流入風中,嬌顏融入美景,繪成一幅早春獨有的畫卷。
牛車在距離木亭二十步左右停下,典魁和錢實當先躍下車轅,尋到一塊空地。隨後是兩名健仆,最後才是桓容。
記著小童口中的“除晦”,桓容走到河邊,隨意展開一件外袍,在水裡漂了兩下,就當是完成任務。
等他站起身,發現身邊一片寂靜。轉過頭,典魁幾人都是圓睜雙眼,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好像他做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桓容不禁皺眉。
“可有什麼不對?”
“郎君,”一名健仆小心開口道,“郎君為何要在河中洗外袍?”
“消災除厄。”
“……”
“哪裡不對?”
“郎君,此乃小娘子所為……”護衛艱難的咽了口口水,看著桓容的表情,實在不敢往下說。
正月晦日,小娘子們在河中漂洗衣裙,郎君們登船游水或岸邊行宴,頂多在河中涮一涮筆,桓容此舉簡直聞所未聞。
明白緣由,桓容無語望天。
過晦日的習俗到唐朝已被中和節取代,他哪裡知曉這些忌諱?加上原身十歲前被拘在府內,十歲後跟著大儒求學,事事有人打理妥當,壓根沒有“犯忌諱”的機會。
再者說,都是消災除厄,也沒硬性規定洗衣的是誰,說不定他還能開創一股風cháo……好吧,有鴕鳥嫌疑,是他不對。
可事已至此,總不能回頭再來。
桓容端正表情,若無其事的將外袍扔進車廂,隨後令人備船,不能洗衣服,遊船總不會出錯。
沿河而下時,桓容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在心中盤算,等到了北城,見到錄籍不久的流民,自己該如何挖寶撿漏。
殊不知,“府君特立獨行,很有性格”之語正飛速傳揚街頭巷尾。今日之後,建康城外,鹽瀆縣中,終於也有了桓氏郎君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