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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定諸事,石劭起身告辭。鹽瀆人手不足,尤其缺少文吏。如非事關重大,無法委託旁人,也無需他走這一趟。
待到房門合攏,婢僕撤去立屏風,南康公主仔細看過書信,笑道:“難為瓜兒尋到此人。”
李夫人笑著點頭,親手捧過放在一邊的木盒,道:“阿姊,郎君是有福之人。”
南康公主放下書信,長袖隨之振動,袖擺似張開的蝶翼,輕輕鋪在身側。
“打開看看,瓜兒都送來什麼。”
木盒貌似無鎖,內側卻藏著玄機。
這樣的機關難不倒李夫人,素手輕輕撥動,只能咔噠一聲輕響,雕刻牡丹花樣的盒蓋向一側滑開,現出盒中一對金釵。
金釵製成鳳形,鳳尾以金絲線纏繞,末端鑲嵌彩寶。鳳眼明亮,是米粒大小的兩顆紅寶。鳳口銜著兩串珍珠,流動炫目的彩光。
南康公主執起一枚金釵,輕輕撫過鳳尾上的彩寶。
阿麥捧上銅鏡,李夫人執起一枚金釵,斜插在南康公主烏黑的發間。
嬌顏映入鏡中,望進南康公主眼底,不禁嫣然一笑,側身移開時,襉裙呈扇形鋪展,裙擺似水波流淌。
“郎君孝心,金釵紅寶才襯阿姊。”
南康公主失笑,打開另一隻木盒,發現同樣是金釵,卻是製成了團花模樣。
“這必是送你的。”
李夫人淺笑,紅唇嬌艷,顏色更勝往昔。
“阿姊為我瓚上可好?”
司馬道福知曉石劭已經離開,架不住好奇心,二度前來。走到門邊被阿麥攔住,明言南康公主不想見她。
隔著木窗,隱隱能聽到笑聲,卻不十分真切。司馬道福想要側耳細聽,卻見阿麥看了過來,懾於南康公主之威,不甘的轉身離開。
太和四年,正月一日,元正
天未大亮,雞鳴初聲,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爆響。
桓容被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披衣走下床榻。見室內昏暗,小童和阿黍都不在,室外爆響不停,更飄來一陣白煙,以為是縣衙內走水,立刻喚道:“阿楠!”
剛喚兩聲,小童便和阿黍走進內室。
兩人均是一身新衣,手托漆盤。盤上裝著三隻漆碗,碗上倒扣圓蓋,蓋頂繪有吉祥圖樣。
“郎君,今日正旦,當賀。”
正旦?
桓容想了一會,終於恍然,今天過年!
兩晉的節令襲自漢朝,以夏曆正月初一為新年開端,無論朝廷還是民間都要舉行慶賀活動。若是換做秦朝,慶賀的就不是正月初一,而是十月初一。
始皇帝一統八荒六合,有權有錢,就是要十月過年,就是這麼任性!
過了一百多年,漢武帝劉徹橫空出世,恢復夏朝的月份排列之法,正月初一才被視為新年開端,此後延續千年。
依照過年的規矩,桓容換上新衣,用葛巾束髮。隨後坐到桌前,對著小童送上的“新年食物”運氣。
慶賀除夕的習俗尚未形成,自然也沒有餃子、湯圓等年節美食。
擺在桓容面前的三隻漆碗,一隻裝著雞蛋,生的,坑人的還要加幾顆煮熟的豆子。一隻裝著三塊膠牙餳,光聽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後一碗是五辛菜,主要原料為蔥、蒜、韭菜、姜和香菜,顏色倒是漂亮,關鍵是這味道,當真令人頭皮發麻,半點不敢恭維。還沒有放進嘴裡,桓容就感到眼前一陣陣發黑。
“郎君,請用。”
小童擺好碗筷,又捧出一杯屠蘇酒,滿懷期待請桓容用膳。
蒼鷹站在一旁的木架上,歪頭看看盤子裡的食物,很快失去興趣,飛出屋外自行覓食。
桓容拿起木筷,夾了一根香菜送進嘴裡,兩秒表情扭曲。想到自己要把整盤吃光,不禁淚如泉湧。
“郎君為何流淚?”小童不解問道。
“……感謝上天。”
萬幸東晉沒有辣椒,萬幸啊!
第四十五章 抓捕
三盤年菜吃完,桓容正想讓小童倒水,卻被阿黍攔住。隨後,滿滿一盞屠蘇酒被送到面前。
“郎君,請滿飲。”
“……”
看看酒盞,再看看阿黍,桓容二度淚灑衣襟。
會死人的,真心會死人的!
奈何東晉過年就是這樣的規矩,不喝實在不成,桓容只能咬咬牙,端起酒盞幾口飲盡。
放下酒盞,桓容表情麻木,已然喪失味覺。
婢僕撤下漆碗,阿黍取出一枚蠟與雄黃製成的藥丸,用絲線包裹好,掛到桓容腰帶下方。
“郎君,此乃卻鬼丸,明日之前萬勿取下。”
桓容點點頭,終於等到小童遞上水盞,一口喝乾,長舒一口氣,總算是活了過來。
“元正之日當閉門,正門立重明鳥,掛桃木以嚇退鬼魅,請郎君留於府內,莫要外出。”
“我知。”
阿黍福身退下,片刻後,有婢僕送上一隻漆碗,盛著新熬煮的桃湯。這次不用阿黍和小童盯著,桓容整碗喝乾,舔舔嘴唇,苦味辣味都被沖淡,倒是有些意猶未盡。
用完桃湯,桓容起身走了兩圈,既然無法出門,乾脆鋪開紙張,重列諸項計劃。
鹽場依舊是重中之重。
石劭人在建康,忙著打點市鹽之事。
有親娘入台城說項,太后肯定不會阻攔。太后無意為難,天子更不用擔心。唯一的變數只在建康士族。
桓容和石劭能想到的問題,這些高門大族自然不會忽略。
鹽船不經過過建康,省去津口費用,倒也算不上大問題。到大市和小市設立商鋪,每季往來市貨,卻會衝擊建康的鹽價,打破現有的商業格局,損害到部分人的利益。
臨行之前,石劭特地尋人打聽過,建康的鹽市掌控在三姓高門手中,太原王氏便是其一。
考慮到王坦之在朝中的地位,桓容不得不謹慎行事。
和太原王氏相比,庾氏完全不夠看。
桓容能帶著健仆打上庾希家門,卻不能輕易到王坦之門前找麻煩。他和庾攸之開架,建康輿論傾向指責庾氏。換做王坦之,不好意思,壓根不在一個段位,眨眼就會被踩到腳底。
不是桓容不自信,而是世情如此。
沒有硬實力,就得在渣爹跟前憋氣;沒有軟實力,遇上太原王氏這樣高門士族照樣得跪。
想到近月來的種種,桓容不由得嘆息一聲,驕傲要不得,尾巴翹不得!
他目前正處於起步階段,稍有放鬆就會惹來大麻煩,必須行事謹慎,步步為營。不然的話,無需渣爹動手,自己就能玩死自己。
但想力爭上遊,壯大自己,早晚都會觸動他人的利益。
幾座大山當頭壓下,桓容頓感壓力巨大。
本以為剷除縣中豪強,收回鹽亭,定下和秦氏塢堡的生意,自己能輕鬆一段時間。
沒料到,先有動機不明的胡商,又要冒險和建康士族搶奪市場,麻煩一樁接一樁接踵而來,還想清閒?做夢去吧。
阿黍帶著婢僕在縣衙內忙碌,確保各處房門關嚴,尤其是桓容長居的後堂,在今天不出半點紕漏。
健仆擦亮火石,點燃最後兩根爆竹。
伴隨著爆裂聲,成壇的屠蘇酒被廚夫抬出,另有大盤的五辛菜,成筐的雞蛋,大塊的蒸肉和秋日藏的咸蟹。
桓容咬牙生吞的年菜,對眾人來說卻是美味,尤其適合下酒。健仆們也不回屋,堆起幾個石墩,上面鋪開木板,酒菜全部擺好,開始圍坐對飲。
古人敬畏神鬼,篤信陽氣之盛可以驅除邪祟。
五十餘名健仆護衛露天坐下,壓根不懼冬日冷風,喝得興高采烈,不下十餘人敞開衣襟,露出健壯的胸膛,舉碗再飲。
姑孰來的青壯被安置在城西軍營,距縣衙不到兩里。
幾十人每日早起訓練,跟隨北府軍幢主出操,強度日漸增大,始終無一人抱怨。
一則,他們出身流民,能重錄戶籍,分得田地已是相當不易。
二來,桓容給出的待遇相當好,衣物鞋襪全部新制,一日兩餐改為一日三餐,每天都有一頓葷食,要麼是羊肉野物,要麼是蒸製的海魚。
吃飽穿暖,在亂世中何等不易。
眾人感念桓容,下定決心報效,又恐表現不如人被趕走,每日拼命操練,短短兩月間竟有了精銳模樣。
當日帶頭沖入陳家,拿下陳氏父子的流民惡俠也有部分人願被招攬,投身軍營,甘為桓容效力。如此一來,桓容的私兵穩穩超過八十,開始向三位數邁進。
青壯和流民中,典魁和錢實最為勇猛,同旁人捉對廝殺無一次落敗。按照幢主的話,可為軍中猛將。
看過兩次操練,桓容對二人印象極深。
錢實祖上是歸化漢朝的南匈奴,還曾護衛漢獻帝躲避亂兵。
錢家曾祖起便與漢家通婚,幾代下來,無論外表還是生活習慣都同漢家子別無二致。錢實自認漢人,誰敢當面諷其出身匈奴,絕對會討來一頓好打。
典魁父母俱亡,家道中落,自北地流落到僑郡,不願為豪強私奴,無家無業淪為流民。別看他現下落魄,追溯其祖,卻是漢末猛將——宿衛曹操帳前的猛人典韋!
看著身高超過兩米,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的壯漢,桓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發財了!
當日操演結束,桓容選典魁和錢實為車前司馬,並言於眾人,四月後營中比武,連勝三場者選為護衛,勝五場以上可為旅賁。
護衛能得衣食絹布,旅賁更有食俸!
青壯們當即兩眼放光,無不摩拳擦掌,盼著比武之日快些到來。
當時,劉牢之尚未返回京口,目睹桓容一應行事,不禁有幾分佩服。
英雄不問出處,說起來好聽,實行起來卻難。
北府軍多是流民組成,將官選拔仍有家世掣肘。如他家世尋常,庶人出身,能做上參軍已是郗使君厚愛。想要更進一步,必要有潑天的戰功。
相比之下,這些青壯僅是訓練數月,並未上過戰場,就有機會成為縣公旅賁乃至車前司馬,劉參軍也不由得有幾分羨慕。
桓容沉浸在“猛將入手”的喜悅中,壓根沒留意劉參軍當時的表情。如果看到,必定會趁熱打鐵,給郗刺使的牆角松鬆土。
奈何機會錯過就是錯過,沒有後悔的餘地。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桓容同郗愔暫時結盟,兩人見面的次數不會少,揮鍬鬆土隨時都有機會。
元正這天,軍營休整一日,健仆送來節菜和屠蘇酒,另有兩車醃肉,令伙夫全部烹製,給青壯們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