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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距營地不遠,至今沒有任何示警,動手的時機也相當突然,足可證明其不懷好意。
今夜沒動手,八成是知曉自己不好惹,沒有取勝的把我。不然的話,十成會和鮮卑騎兵一起進攻營地,然後再來一場黑吃黑,一箭雙鵰,一舉兩得。
他不過是搶先一步,將危險扼殺罷了。
殘忍嗎?
的確。
狡猾嗎?
不假。
但在這樣的時代,不能冷下心腸,早晚會成他人的盤中餐,變成砧板上待宰的魚肉。
桓容十分清楚,走出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又如何?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亂世之中,當為亂世之法。
過於心慈手軟,不會被人稱道,只會被視為軟弱。
桓容坐在車內,望著留有劍痕的車壁,靜靜聽著北風呼嘯,狼群嘶吼,以及隱約傳來的慘叫,雙拳一點點握緊,直到掌心留下月牙狀的凹痕。
第八十九章 將計就計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整夜。
清晨時分,桓容推開車門,一陣冷風迎面撲來,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郎君,北地寒冷,不比建康,還是多加一件裘襖。”
阿黍展開狼皮製的裘襖,仔細搭在桓容肩上。
黑色的毛領在下頜圍攏,兩枚珍珠鑲嵌在領口,隨著呼吸,一層薄薄的霧氣凝結在皮毛上,愈發襯得少年膚白似玉,鵠峙鸞停,道不出的雅致俊秀。
營地中的篝火燃了整夜,因有人看顧,遇上大雪也未熄滅。
狼群在天亮前散去,營地四周的內臟羊骨均被清掃一空,僅存的幾點血跡被大雪覆蓋,不見半點蹤影。
五六名役夫穿著裘襖,利落的撤掉車前擋板。
兩什步卒列隊出營,沿著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小心的潛入密林。
少頃,一名什長發出訊號,響亮的哨音破開朔風,傳遍整個營地。
“找到了!”
兩名步卒飛奔回營地報信。
雪深沒過腳面,兩人一路跑過來,氣喘如牛,眉毛和睫毛結了一層冰晶。
“都在林子裡,從兵器看,至少不下五百人。”
“走,去看看。”
營中正在準備早飯,秦雷和錢實負責防衛,典魁恰好無事可做,報知桓容後,跟著步卒走進林中。
桓容坐在車轅上,捧著阿黍特意調成的蜜水,一口一口慢慢飲著。
昨夜裡,鮮卑和雜胡起了內訌,在密林好一頓廝殺。
狼群被箭矢驅趕入林,遇上滿地血腥,立即亮開嗓子,發出聲聲嚎叫。
據獵戶出身的弓兵說,被叫聲引來的狼不下兩百頭,八成還有其他的猛獸。想想可能出現的場景,桓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哪裡還有一探究竟的念頭。
“府君,仆觀天象,今明兩日將晴,可令士卒加速行軍,儘快過譙郡趕上中軍。”
桓容點點頭,道:“還有多少裘襖,都分發下去。制好的肉乾和蒸餅也發下去,今明兩日全速趕路,只在夜間休息。”
“諾!”
臨出發前,鍾琳特地找上中軍主簿,擺事實講道理,侃得對方兩眼蚊香圈,要來三百件裘襖。
桓大司馬命桓容領兵殿後,本就十分理虧。如果壓住裘襖不放,定會招來異樣目光,平日裡積攢下的聲望又會損失一大截。
能坑渣爹一回,桓容樂見其成。
不過,為鍾琳的人身安全考量,他特地派典魁隨行。萬一桓大司馬真的不要臉面,以典魁的身手和速度,好歹能殺出重圍,將人囫圇個的救回來。
至於事後追究,桓容想得很清楚,自己討要物資明正言順,渣爹敢揪住不放,他就敢徹底撕破臉皮。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穿糙鞋的總能幹翻穿皮靴的。
到時候,借一借郗刺使等人的勢,不愁不頂穿渣爹的肺。
好在事情順利,三百裘襖一件不少。整車物資拉回來,鍾琳猶在嘆息,只道數量實在太少,早知如此,應該要六百件才對。
桓容當場未做評價,回到武車卻是捂嘴偷笑。
當初到流民中撿漏,當真是賺大了!
裘襖逐一下發,熱湯業已熬好。
士卒排隊領湯的時候,典魁自密林中歸來,丟下兩條皮毛還算完好的狼屍,先抓起兩把雪搓搓手,隨即端起一碗熱湯,也不嫌燙,咕咚咕咚半碗下肚,呼出一口熱氣,眉眼間舒展開來。
“昨晚上動靜不小,林子裡血腥味太大,少有囫圇個的屍首。”
桓容坐在車轅上,一邊咬著烤得焦香的蒸餅,一邊聽典魁敘述,竟沒感到半點不適。
該怎麼說?
人的適應性果然強大。
“雪上留著爪印,我四下里都看過,不只有狼,還有豹子。可惜沒見到屍首,怕是受傷後跑了。”
說話間,典魁比出兩個巴掌,雙眼放光道:“我在幾棵樹上看到了熊爪印,八成是狼群驚動了在那處睡覺的熊,光看爪子,站起來將近兩人高!”
“喝!”
“這麼大的熊?”
錢實和秦雷巡營歸來,聽到典魁的話都吃了一驚。
經過長年戰亂,北方地廣人稀,密林叢生,野獸並不少見,但這麼大個頭的熊也很少有。
“熊可還在?”
典魁搖搖頭。
“我追著腳印繞過兩圈,沒尋到。”
“要是能獵來,熊皮處理一下,正好給府君做條褥子。”
“是啊。”
幾人都感到可惜,桓容搖了搖頭,道:“獵熊不易,何況眼下也沒有條件。昨日荀舍人推斷,鮮卑兵可能在通往汝陰的古道設伏,我等既為大軍殿後,自然不能繼續耽擱,需儘快趕路,同中軍匯合為上。”
“諾!”
眾人齊聲應諾,以最快的速度填飽肚子,整理隊伍,拔營繼續前行。
途中遇上兩支遷移的部落,僅剩的小半車皮甲和刀槍都被換了出去。
至此,清理戰場時搜來的鮮卑兵器全部清空,換得的牛羊宰殺製成肉乾,幾輛大車又被堆滿,車轍的痕跡比前時更深。
“秦雷,打聽一下,近日是否有鮮卑騎兵過路。”
遷移的羌人部落是從沛郡過來,如果慕容垂率兵繞道,他們很可能遇見過。
秦雷應諾,上前同紮營休息的羌人攀談,幾句話就問出了鮮卑騎兵的動向,立即報知桓容。
“回府君,確有一支騎兵過路,目測不下三千人,帶隊之人是否是慕容垂,目下尚無定論。”
桓容點點頭,將荀宥和鍾琳請入武車商議。
繼續趕路時,三人在車內鋪開輿圖,經過一番推斷,有八成肯定,這支騎兵的目標是晉軍,通完汝陰的古道必定早有埋伏。
“大軍一路疲憊,臨近南地恐會放鬆警惕。”
“前有埋伏,後有奇兵,賊寇選在此時動手,大軍恐將不妙。”
荀宥和鍾琳憂心忡忡。
二人擔心的不是桓大司馬,而是桓容。
經枋頭一戰,除去殿後的部隊,大軍約有四萬步卒。如果設伏的是慕容德,追擊的是慕容垂,鮮卑的兵力將近兩萬。
二比一,貌似晉軍占據優勢,比較有勝算。
事實卻恰好相反。
晉軍一路疲憊,伏兵則是以逸待勞,加上突然襲擊,騎兵的優勢又相當明顯,雙方一旦遭遇,局勢必將對晉軍不利。
大軍若是戰敗,以桓大司馬的行事作風,勢必要找替罪羊。
沒鑿開石門的袁真跑不掉,負責為大軍殿後,卻沒提前示警的桓容一樣會陷入麻煩。
“府君,莫如請羌人為嚮導,追上這支騎兵。”
“不妥。”
鍾琳的話剛出口就被荀宥否決。
“如率隊之人是慕容垂,兩千步卒絕非是他的對手。”
“那將如何?”鍾琳蹙眉道,“難道任由其過境,同伏兵前後夾擊?”
“未嘗不可。”
“什麼?”
吃驚的不只是鍾琳,桓容也是滿臉不解。
“府君手下僅兩千人,這支騎兵超過三千,以步卒對騎兵,且人數處於劣勢,少有取勝的把握。”
荀宥實事求是,無論桓容還是鍾琳都無法反駁。
即便有竹槍兵,也不代表戰無不勝。
桓容沒有被之前的勝利沖昏頭,尚有自知之明。
“與其在途中攔截,不若隱秘蹤跡,悄悄綴在其後。”荀宥話鋒一轉,道,“大軍跋涉千里,人困馬乏,疲敝凍餓,或予賊寇可趁之機。而賊寇一擊得手,以為勝利在望,必定也會大意。”
桓容眉心微舒,表情中閃過一絲了悟。
“仲仁的意思是,將計就計?”
“府君英明。”荀宥笑道,“環中環,計中計,套中套。賊寇設伏,欲以騎兵前後夾擊,府君何不先往中軍送信,自為奇兵,將追襲的這支賊寇推入陷阱。”
“妙!”鍾琳拊掌,旋即又道,“這送信人?”
“仆知府君養有一隻蒼鷹,極通人性。”荀宥建議道,“派人送信恐生枝節,如被賊寇發現,府君將陷入險境。何妨以鷹送信,不識得中軍大纛,劉將軍處總能找到。”
若是沒有林中一場騷亂,荀宥未必會定下此計。
然而,林中內訌之後,鮮卑騎兵均被殺死,雜胡也沒跑出一個,狼群不會說話,無人知曉這支殿後軍隊的真實情況。
以鮮卑人的自負,九成會以為晉軍損失慘重,要不然就是全軍覆沒。
如此一來,大大方便了計劃的實行。
“慕容垂深諳兵法,多年未有一敗。枋頭之戰是他誘敵之計,志在吞下五萬晉軍。”
“府君生擒中山王,將其困在陣中,險些無法走脫。知曉府君領兵殿後,慕容垂固然有幾分重視,卻只派幾百騎兵追擊,足可推斷出,其並不認為府君是太大的威脅。”
荀宥一番分析,推測慕容垂的心態,旨在告知桓容,這個所謂的“鮮卑戰神”並非完人,多年未嘗敗績是他的優勢,也是他身上致命的弱點。
在慕容垂的心中,他的對手是桓溫,是晉軍督帥。
桓容在戰場上表現不錯,有過人之舉,仍不被視為主要對手。派出幾百精銳追擊,已經算是重視。
即便沒有一戰而下,被桓容走脫,也不是大問題。
幾萬晉軍落網,這支兩千人的殿後部隊被困在燕地,早晚都是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