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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桓容點點頭。
“既如此何須再問。”
“我之猜測,未必等同玄愔真意。”
“真意?”秦璟忽然陷入沉默,許久方道,“如我說是不得不為,敬道可信?”
“……我信。”
“果真?”
“果真。”
桓容知道被逼到牆角是什麼滋味,也知道提前為自己找退路的無奈。
看著眼前的秦璟,確定秦氏父子是真的不和,他沒有半點鬆口氣的想法,更無半分歡快雀躍。思及早年的桓大司馬,心思難免複雜。
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知曉可能性不大,他仍想試一試。
單手按在輿圖之上,桓容傾身探過桌面,手指擦過秦璟的眼角,緩緩划過顴骨和下頜,最終落在他的唇角,就此定住不動。
“如此一來,玄愔與我的約定豈非要落空?”
落空嗎?
秦璟凝視桓容,雙眼一眨不眨。旋即開啟雙唇,含住桓容的指尖,牙齒合攏,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敬道,我終為秦氏子。”
“……我明白。”
秦璟之意,無論秦策如何,他姓秦,肩負秦氏歷代先祖遺訓,這點絕不可能改變。
桓容的試探他十分清楚,沒有含糊其辭,也沒有故作引導,而是明白的告訴對方,他不可能拋棄先祖的榮耀,也不會放棄秦氏家族,轉而投向建康。
“我明白。”
反覆的呢喃著三個字,桓容笑了。笑容里沒有半點牽強,有的儘是釋然。早已經知道答案,不過是再次確定,也證實了自己的眼光。
他看中的人,重情重義,固守本心,不會輕易捨棄曾堅持的一切。
秦璟寧可帶兵往北,也不會轉投建康。後一種選擇是死命題,從最開始就不會改變。
“玄愔是蓋世英雄。”桓容收回手,側頭看一眼燈光,嘴角的笑容始終沒有收起,眸光卻變得格外堅毅。
“之前的承諾,玄愔不忘,我亦不會忘。”聲音流淌在室內,不如平日清朗,摻入幾許低沉,愈發顯得肅穆,仿佛再度立下誓言。
秦璟頷首,忽然抬起右臂,掌心相對。
桓容面露驚訝,這是為何?
秦璟鄭重表示,擊掌。
“聞敬道有此愛好,璟願從。”
桓容:“……”
被他找出是誰傳出去的,絕對……好吧,這事真心怪不得旁人。
桓容抬起右臂,同秦璟三擊掌。
剎那間,似要被對方掌心的溫度灼傷。
桓容正要收回手,忽被秦璟握住,五指交纏,越握越緊,許久不願放開。借燈光看向對面,桓容有瞬間的愣神。
閃過漆黑眸底的,是不舍還是悲傷?
在秦璟放鬆力氣時,桓容的身體快於大腦,下意識握了回去。
“敬道?”秦璟不解。
桓容沒有出聲,靜靜的看著對方,忽然站起身,用力咬上了秦璟的嘴唇。
不是吻而是咬。
不到兩息,嘴裡就嘗到了血腥味。
竹簡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燈光躍動,不時從焰心發出一聲脆響。
朦朧的光影籠罩室內,牆上的影子不斷搖曳拉長,似兩頭受傷的凶獸在廝殺,又似最後一場抵死纏綿。
床帳落下,玄色長袍和玉帶層疊。
長發如瀑布垂落,合上雙眼,仍能記起秦淮河畔垂柳的風情,記起北地大漠孤煙,記起女郎清脆的歌聲、將兵廝殺的吶喊。
秦風的鏗鏘迴響在耳邊,一切的一切,如幻燈片在眼前閃過,匯聚成一幅連綿不斷的長卷。
一晌貪歡。
放縱之後,將面對更為殘酷的現實。
今夜的一切都將沉入記憶深處,重重鐵鎖把守,無人時方會鬆動。偶爾流淌出一絲痕跡,很快又會被鎖得更深。
翌日,桓容起身時,身側早已冰涼。
撐著手臂坐起,拂開眼前的發,預期的惆悵沒有出現,沉重也似乎慢了一拍,反倒有幾分輕鬆。
該說他果然不適合傷春悲秋,纖細的神經什麼的更不搭邊。
低聲嘟囔兩聲,桓容從榻上起身。不是殘留的些許不適,八成會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仔細想想,他也算是賺到了。
畢竟,如秦璟這個級別的“美人”,又是渾身冒著煞氣,想交心都是難上加難,遑論一場風花雪月。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這句話固然俗氣,也不太符合桓容的性格,但讓他為愛哭天抹淚,要生要死,真心做不出來。別說做,只是想一想,都會冒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若是換成秦璟,更會打上幾個冷顫。
太嚇人了有沒有?
用過早膳,謝安和王彪之來見,言諸事安排妥當,長安的探子很快將送回消息。
秦璟的表現一如尋常,未見如何親密,也沒有刻意的冷漠。
唯一的改變是,同桓容相處時,身上的煞氣的的確確減少許多。跟他入城的張廉略感到疑惑,想到秦璟的性格行事,終究遵循直覺,沒有繼續深究緣由。
三日後,桓容離開淮南,向西巡狩。
秦璟完成此行使命,帶回桓容親筆國書,啟程返回北地。
此時,秦玓率領的大軍日夜兼程,正向遼東郡趕去。
消息傳入三韓,慕容垂和慕容德立即調兵備邊,嚴查出入城池的商隊和外族,疑為jian細者全部拿下,當場格殺,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通過和南邊的貿易,兩人積攢下不少家底,不及在中原時,好歹恢復一定實力,可同秦氏一戰。
對兩人來說,跑是沒法跑的,只能拼命。
柔然被秦璟追到漠北,壓根不敢回頭,連王庭都撒丫子沒影了,求援實屬白日做夢。室韋和庫莫奚都屬於牆頭糙,現在歸順慕容鮮卑,胸脯拍得震天響,真打起來還不曉得是什麼樣。
想要活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生死關頭,慕容垂和慕容德盡釋前嫌,計劃聯手對敵。偏偏天意弄人,長輩和解,小輩卻鬧得更大。
慕容垂籌備邊防時,慕容令和慕容沖再次動起手來,慕容沖一氣之下,竟然帶著心腹部曲殺上門,斬殺為慕容令出謀劃策的參軍,更動手殺了兩名跟隨他的幢主。
這一鬧非同小可。
慕容令告到慕容垂跟前,跪著哭求慕容垂嚴懲慕容沖。
被殺的參軍出身段氏,是慕容令的表兄,而段氏是慕容垂的妻族,在他北上時出力不小,遇此變故,不可能等閒視之。
慕容垂咬咬牙,就要命人將慕容沖拿來。他自然不會殺了這個侄子,做出懲罰,給段氏一個交代實為必須。
哪承想,去帶人的甲士回報,慕容沖跑了,搜遍府內不見蹤影。
“跑了?”
慕容垂愕然,繼而是勃然大怒。
慕容沖和慕容令不和,動手是常有的事,殺人也沒什麼。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個關頭跑了!
知道的是他負氣出走,不知道的會以為他怯戰,藉口逃離戰場!
“搜城!”慕容垂用力握拳,狠狠砸在桌上,“把他抓回來!”
“諾!”
甲士退下,慕容令從地上起身,低著頭,藉機掩去嘴邊的一抹冷笑。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反目
丸都城內, 鮮卑甲士四出, 奉慕容垂之命搜尋慕容沖。同時, 接到段磬死訊,段氏一族勃然大怒。
慕容沖之母可足渾氏害死大段妃,同段氏早成死仇。不是慕容垂相護, 段氏早對他暗下殺手。如今,慕容沖又殺死段磬,可謂仇上加仇,不死不休。即便是慕容垂的面子,段氏都不打算再給。
更何況, 慕容垂治軍的軍餉, 有五成出於段氏。
換做平時, 如果段氏執意要殺慕容沖,事情還會拖上一拖。現如今, 秦氏出兵征討, 不日將兵臨城下, 在這個關頭, 慕容沖固然能征善戰,重要性卻遠遠及不上段氏。
“要殺他,藉口都不用找,更不用提我子。”段氏家主冷笑道,“怯站脫逃的罪名壓下,吳王再是維護,奴子照樣必死無疑!”
聞聽此言,段氏家主次子,段磬的同胞兄弟段硯當場蹙眉,擔憂道:“秦氏大軍將至,此時同吳王生隙未必是好事。”
“你懂得什麼!”段氏家主猛地放下漆盞,怒道,“正因秦軍將至,才要儘快動手!等此戰之後,再想除去慕容沖,豈會如此容易!”
段硯張口結舌,似沒料到父親會道出此言。
他想提醒父親,秦軍來勢洶洶,此戰是勝是敗尚不好下斷言,與其糾結在慕容沖一事上,不如趁早為家族做出安排。
如果吳王大勝,則段氏依舊安穩;假若此戰不勝,丸都城破,提前為家族尋一條退路十足必要。
奈何……
段硯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如果伯父還活著,必能看到此戰之危,絕不會任由父親亂來,將段氏一族陷入險境。
他曉得段磬之事有蹊蹺,慕容令的府邸護衛何等嚴密,段磬又非武將,且身在廂室,怎麼別人不殺,偏偏要費勁穿過前院,七繞八繞,將他斬殺於刀下?
慕容沖絕對不蠢。
外傅之年征戰沙場,少有勇猛之名;鄴城被破,追隨慕容垂北上高句麗,作戰勇猛,率先攻下丸都城,更是戰功赫赫。此後又率人南下,抵達幽州之地,同當時的幽州刺使、如今的漢室天子做成生意,市來鎧甲兵器。
這樣的人,如何會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
段硯想不明白。
猜到某種可能,頓時讓他渾身發冷。
如果事情真是阿父和外兄謀劃,以大兄的性命算計慕容沖,無論此戰勝與不勝,吳王之後,三韓之地的慕容鮮卑早晚要走上死路。
心中猶如沸水翻滾,段硯神情緊繃,任由段氏家主厲聲叱喝,始終咬緊牙關,不發一言。等到對方話音暫落,立即告辭離開。
親父子又如何?
為段氏一族,該舍的必定要舍!
段氏家主以為段硯悔悟,故而低頭不語。殊不知,後者正在心中思量,如何在大戰之前離開丸都城,帶著妻子兒女逃出險地,為段氏留一線生機。
丸都城內鬧得沸沸揚揚,除慕容垂派出的甲士,段氏手下的護衛和私兵幾乎傾巢而出,就為抓住慕容沖。
城門處,往來車輛人員都被嚴查,尤其是能藏人的大車和箱籠,必要逐一查看,確保不出半點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