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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河搓手道:“吃不下去飯,這可如何是好!”
“可憐今兒在大太陽底下曬了這麼久,必然是中了暑氣,”王氏轉頭忙喊道:“去叫劉嫂子煎兩盞豆兒水來吃。”
又心疼的拉著女兒的手道:“瞧,這鐲子帶著竟晃蕩了,也是瘦狠了,如今這般情景,外頭竟也沒有賣冰的了!”
倒是杜瑕不以為然,笑道:“爹,娘,不過畏熱罷了,再者我如今長身子呢,抽條了,自然瞧著瘦。”
然杜河與王氏卻不聽。
如今杜文孤身在外,他們鞭長莫及,唯一能守著的只有杜瑕一個,若她再有個什麼,真是如同挖了心肝,故而兩個人四隻眼睛總是緊緊盯著。
少頃外頭送進來豆兒湯,王氏又特地叫人去水位大降的井裡頭鎮了,這才盯著看她喝下。
杜瑕一家三口只在陳安縣等著秋闈結果,日夜焚香禱告,殊不知濟南府內外也是水深火熱,不僅府學內的杜文等人每日起早貪黑十分辛苦,便是牧清輝也需面臨極多考驗。
濟南商會的老會長本就年事甚高,平時沒有大事顯不出來,倒也遊刃有餘。不成想現下又逢上幾十年不遇的大旱,頓時精力不濟,中間竟出了幾次疏漏,若不是發現及時,必然要釀成大禍。
他勉強撐了兩個月之後實在支持不下去,便欲推牧清輝上位,自己退居幕後安度晚年。
怎奈牧清輝卻推託自己年紀尚輕,不足而立,難以擔當重任,且又在熱孝期間,理應盡一盡為人子的本分,不問外事,故而實在無法應承。
老會長聽著派出去的人給自己的報告,面上喜怒不顯,沉吟片刻,擺擺手道:“再去。”
牧清輝現下二十過半,任會長一職著實年輕了些,然他老謀深算,天生一副商骨,便是年長一二旬的人也未必玩的過他。如若他不擔任會長,且不說庸者身居高位、能者反受壓制,必然給商會造成隱患,便是下面的人也未必挑得起這副擔子。
傳話的人去了又再回來,說牧清輝還是不肯。
老會長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又叫他去請第三遍。
待派出的人第三次回來,老會長索性撐著拐杖站起來,平靜道:“抬我去。”
眾人驚愕,卻不敢反駁,竟真的準備了一副軟轎,將他抬了去。
那頭牧清輝也聽到了消息,匆匆迎到門外,頂著大太陽行大禮,誠惶誠恐道:“老會長親自登門,實在愧煞我也,這叫我如何當得起?”
老會長顫巍巍的從轎子裡出來,又咳嗽幾聲,幾縷雪白的鬍鬚在灼熱的空氣中飄飄蕩蕩,努力顫抖幾下,顯得格外虛弱。
他喘了幾口氣才道:“我派來的人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發回去,想是份量不夠,說不得我只得拖著這把老骨頭親自過來說服你。”
牧清輝越發惶恐不安,沒奈何,只得親自扶著他往裡走。
到了內堂,牧清輝欲叫老會長坐主位,老會長卻執意不肯,說這原是你家,我不過是一介訪客,如何坐的主位?
兩人相識也有些年頭,老會長來牧家也不是頭一回,往日也坐過幾回主位,哪知今日卻一反常態,分外推辭。
牧清輝像是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也不肯退步,只說他原是會長,又是商界大前輩,便是單看年紀也這般大了,又親自過來,著實叫他惶恐不安,若再不居主位,只怕要一頭碰死。
兩人如此這般相互推辭了幾個來回,終究是老會長氣虛體弱,拗不過他,坐了主位。
人活一世爭的就是一口氣,誰不愛面子呢?
原先老會長几次被他駁,又大熱天的拖著病軀親自過來,還是來退位讓賢的,便是如何深明大義,心裡終究有些不自在。此刻見牧清輝這般誠懇禮讓,又做足了姿態,面上也好過了些。
賓主落座之後,牧清輝又親自捧了茶給他斟上,也不問來意。
如今酷熱難當,這屋子周圍的人工湖也都齊齊降了水位,室內擺的冰盆還同往年一樣多,可覺得還是熱的很。
現下缺水、酷熱,外頭的冰也便奇貨可居起來,身價倍增,等閒富貴人家竟是用不起了的,可牧清輝卻像吃個餑餑、喝完粥似的那樣容易,輕飄飄的叫人再去添兩個冰盆過來。
只這麼兩盆冰,如今外面已經不知炒到多少銀兩,養活幾個尋常人家不成問題……
溫度漸漸降下來,暑熱去了,唯剩一股沁涼水意淡淡縈繞。
老會長也不禁舒展了眉眼,慢慢吃了幾口茶,拿了精美的蘇繡帕子,輕輕沾沾嘴角,再次說明來意。
牧清輝自然又是推脫的,理由聽上去也很充分。
“承蒙錯愛,實在叫我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但我如今年紀實在太輕,經驗也淺了些,到底壓不住,且商會中都是我的大前輩,如今若叫我去做了會長,諸前輩們的面子上,如何過得去?再者我如今也在孝期,又要處理家事,實在是分身乏術。”
說著,竟就掉下幾滴淚來。
只道:“家母早逝,父親小十年前就病了,我實在惶恐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要穩住人心,又要四處求醫問藥,當真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天資愚鈍,光家中諾大一個攤子就要壓彎我的腰!如今老天沒眼,父親竟也撒手去了,實在狠心。我正不知該怎麼辦呢,又哪裡擔得起商會這般重任?”
說完,越發悲切起來,當真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老會長也跟著長嘆一聲:“生死由命,實在強求不來,誰沒有這一天呢?不過早晚罷了。令慈令尊已然如此,你也該學著放下。你如今只看我就知道,也不過強撐著這口氣熬日子而已。”
兩人又對坐著嘆了幾口氣。
老會長又吃了幾口茶,再接再厲道:“整個濟南府上下,哪個不知道你是個孝順的?便是令尊剛去那幾日,你竟就哭昏過去好幾回,便是令弟也悲痛欲絕,著實是慈父孝子的典範!”
牧清輝抽空拱手,十分誠懇道:“不過人子本分罷了,當不得說,莫要再提。”
老會長微微攥了下拳頭,面不改色的又略嘆一聲,繼續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但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既已入了商會,也該顧著商會諸多同仁,為他們謀福祉。切不可沉迷過去,得往前看,須知便是不為了旁的,難不成眼睜睜看著祖上家業就此衰敗?你手下還有恁多人要吃飯過活,你若倒了,意志沉淪,可如何是好?”
頓了下又道:“若你是怕不能服眾,這個竟不必擔憂,今兒我便能在這裡作保。我早已打了招呼,除我之外,另有近七成會員都十分推崇你,屆時必然不會反對。再不濟我身子骨雖不中用,好歹眼睛還能看,耳朵還能聽,腦子也略管點兒用,便豁出老命在一旁扶持罷了,你還要推辭麼?”
兩人推誠置腹的說了許多話,直喝乾了一壺茶,均說不出道不盡的誠意滿滿,及到將近一個時辰之後才有了定論。
牧清輝推辭再三,會長力勸多次,最後放狠話道:“你若還不應,難不成要我跪死在你跟前?”
如此這般,牧清寒才勉為其難的受了,只到底還在孝期,難免又對著天落了幾滴男兒淚。
稍後牧清輝又親自送老會長出來,目送他一直走過街道拐角才回身進去。
說了這半日,老會長就覺得自己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精神頭兒都消耗得空了,靠在轎子裡閉目養神了半天才敢開口,一張嘴還是微微氣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