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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這才散了。
因方才一場比試十分精彩,不僅牧清寒本人受益良多,便是觀戰的也有不少人覺得有了心得,都邊走邊說,手舞足蹈,面上喜氣洋洋,極其和樂,瞧著倒像是過年一般。
稍後杜瑕、牧清寒、龐秀玉、盧昭果然都去朱元家中,裡頭已經擺好了桌子。
也沒什麼特別的山珍海味,不過一盤兔肉,一隻燒雞,半隻羊腿,幾盤菜蔬,幾樣乾果,還有幾罈子酒。
牧清寒雖剛吃過飯不久,可剛才那一戰極耗體力,這會兒坐下之後竟又覺得飢腸轆轆起來。
眾人邊吃邊聊,杜瑕不餓,就只隨意捻幾顆乾果吃,又跟著略嘗一口酒,被辣的齜牙咧嘴,她自己也笑了,氣氛十分熱烈。
酒過三巡,三個男人都喝了不少,朱元更是飲酒如飲水一般,這會兒一大罈子都見底了。
他周身都縈繞著一股濃郁的酒氣,可神色依舊清明,又或者其實已經有幾分醉意,直直看向盧昭,問道:“你可是盧廣那老小子的種?”
盧昭沒想到這裡竟也有人識得自家父親,當即喜出望外的點頭,又追問道:“老將軍認得家父?”
朱元嗤笑一聲,眼神複雜,卻道:“認得?不認得?都在一處打過仗的,一同吃,一同睡,你說認得不認得?”
說罷,又指了指龐秀玉,道:“你爹也是條漢子!”
第八十三章
盧昭和龐秀玉記事的時候, 兩家長輩就已經在兩廣定居, 也甚少說起年輕時候故事。即便偶爾說了, 也只講事不講人,所以除了當時還在近處的長輩之外, 兩人對各自父親曾經的戰友知之甚少, 這會兒乍一聽到這個, 都是心神俱震。
朱元又盯著盧昭看了會兒, 笑笑,又搖頭,道:“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
曾幾何時,他也曾與幾位老哥哥於夜裡圍話,談笑風生,揮斥方遒, 可後來啊, 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 那些事情就如同鈍刀子殺人, 一點點,一點點的將眾人體內的熱血抽乾, 將這幅身子澆涼……
如今所剩無幾的這點傲骨啊, 疼!
今時今日, 他又意外見到了兩張與記憶中部分重疊的面孔,不覺一時有些恍惚。
龐秀玉一直對父親年輕時候的經歷十分感興趣,然而對方卻總是不願提及, 問了也不說,如今見朱元似乎有滿腹心事,忍不住試探著問道:“您能說說原來跟家父的事情麼?”
朱元頭也不抬的悶了一口酒,道:“不過是行軍打仗,有甚好說。”
“行軍打仗才好說啊,”盧昭急道:“再者如今我們也進了軍營,日後說不得也要帶兵打仗,如何聽不得?”
朱元聞言抬頭瞧了他一眼,愣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幽幽道:“真是像呀!”
大約也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壓抑的太久了,他與李夫人也沒有子嗣,近來驟然見了故人之子,原本在記憶中塵封的往事便紛紛破土而出,在腦海中紛紛揚揚,遮天蔽日,讓他忽然就很想要訴說一番。
當年朱元跟盧昭之父盧寶以及另外兩人竟是結義兄弟,四個人相識於沙場,也相熟與沙場。四人一同出生入死,肝膽相照,不知多少次相互託付過後背和後事。
在那個戰亂的年代,生離死別都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有可能昨夜還把酒言歡的兄弟,今晨就已陰陽兩隔,你還活著,可那些兄弟卻已身首異處,涼透了,凍僵了。
死並非很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你眼睜睜的看著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能推心置腹的人越來越少,可你自己還活著。
那種無孔不入的孤獨、寂寞和淒涼,日日夜夜都纏繞著你,如同跗骨之蛆,剜骨之釘,不管是清醒還是夢中,永遠揮之不去。
有時候你不禁要懷疑,為什麼別人都死了,唯獨剩下自己?只能被迫承受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思念。
四人結義,最後只剩一雙,一個是戰死沙場,另一個卻死的冤!
他們本以為最殘酷的戰爭,在對上朝堂壓榨後瞬間不值一提。戰場上刀兵相見,拼的是真本事,死了是技不如人;可在朝堂上啊,你永遠都不會想到對方會用一種怎樣匪夷所思的理由擊垮你,何等諷刺!
有一個人,是生生冤死的!
大約是喝醉了,朱元本就已經蒼老的面容越發乾枯,一雙眼睛越發渾濁,眼眶微微泛紅。他就這麼直勾勾的盯著前方,火盆中不斷躍動的火光將他的臉龐映的晦暗不明。
他們出生入死、馬革裹屍,只為保家衛國,換得一世太平,叫他們的家人和無數百姓安居樂業,遠離苦海,可為什麼到頭來連這些都是錯的?
沒人替他們說話,或是說話的人亦自身難保,亦或是不夠分量……
對死人,聖人可以非常大方,左右給你加再多封號,也不過是亮給活人瞧的,送出去的不過是一點口水一點金銀,而換來的卻是無數人的交口稱讚和民心所向。
但對於活人,哼。
若非朱元和盧寶軍功甚高,恐怕立即就要被繳了兵權,丟去什麼破地方養老了,可也恰恰因為這個,聖人對他們極為忌憚,朝堂中也有許多人笑裡藏刀,總想著用個什麼罪名治死他們。
恰巧那時兩廣之地內憂外患,盧寶曾在當地待過幾年,不忍百姓陷於水火,冒著天大的干係情願鎮守,而聖人手頭剛好也沒有得用的人,被迫同意。這一去,恐怕便再也沒了回開封的機會。
朱元腿腳有傷,不耐兩廣濕熱氣候,聖人也不願意叫他們兩個老傢伙再湊到一起“興風作浪”“蠱惑人心”,便順理成章的將他丟來禁軍,一個軍都指揮使一做數年……
原本興致勃勃的盧昭和龐秀玉變得沉默,胸口隱約有股怒火在燃燒。
他們本以為會聽到長輩威武壯麗的戰歌,生死無悔的拼殺,馬革裹屍的蒼涼,哪知入耳皆是血淚!
氣氛突然壓抑起來,李夫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丈夫一把,怪道:“好端端的,卻又說這些作甚麼。”
“我為什麼不能說?”沒想到朱元的反應竟然異常激烈,梗著脖子,青筋暴起的低吼道:“聖人不聽,朝臣不理,世人不懂,我在外頭不能說,難道在家裡也不能說了麼?”
李夫人一怔,繼而眼中迅速瀰漫開類似的悲傷。
她沒有發火,只是看著朱元,輕輕道:“都過去了。”
朱元張了張嘴,千言萬語終究化作一聲暢談,然後便舉起酒罈,將另一壇酒咕咚咚喝了個底兒朝天。
李夫人輕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沖牧清寒和盧昭他們笑笑,道:“我再去弄兩個小菜。”
說完,也不等眾人反應,逕自出去了。
杜瑕猶豫了下,還是起身跟上。
果不其然,廚房裡的李夫人正怔怔出神,聽見有人進來後本能的垂頭,用衣袖飛快的拭了拭眼角,又強笑道:“老了,脾氣也大了,嘴上沒個把門的,叫你們見笑了。”
杜瑕沒接話,只是過去幫她摘菜,良久,才有些無力的道:“這些年,苦了你們了。”
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過往的激情,那些被自己拼命保護著的人們親手割裂出來的傷口,豈是三言兩語能平復的?
然而李夫人只是溫溫柔柔的笑了下,平靜道:“苦麼?若是我們都說苦,那些死去的將士們,又算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