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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下,他又搶在杜文前頭,咄咄逼人的問道:“女子的命是命,兒郎的命就不是命了?公主的命尊貴,尋常百姓的命就賤如草芥不成?既然能用一個小小女子換來太平,為何非要讓我這許多兒郎去填那血窟窿!莫非他們就不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不是娘生爹養,誰不會疼不會哭不會想家!你去戰場看,數百年來,上頭飄著多少無辜亡魂!”
“這哪裡只是性命,”額角青筋暴起的杜文氣道:“體面,尊嚴,這是一國的尊嚴!若一個國家淪落到只能靠出賣公主和親來維持屈辱的太平,誰還瞧得起!”
“是命要緊,還是骨氣要緊!”
“要活著,更要骨氣,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若是只能窩窩囊囊的活著,野狗一般求人憐憫,還不如死了!寧可玉碎不能瓦全!”
兩人越爭辯聲音越大,引得外頭等著伺候的小廝都有些膽戰心驚的,生怕兩人乾脆動了手。
好在爭論歸爭論,不管是杜文還是郭游,都理智尚存,便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也沒想過要抄起近在咫尺的砂鍋或是酒壺給對方來一下子……
似乎是想把這幾個月來的憋悶和怨氣都一股腦的發泄出來,兩人終於展開了相識多年以來頭一次如此激烈的爭論,震得房頂上的灰塵都撲簌簌落了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雪,鵝毛般的雪片打著旋兒,輕飄飄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幾近無聲。
夜深了,地上漸漸鋪滿了雪花,放眼望去蒼茫一片,寒意也越發的重了。
杜文不說話了,郭游也不說話了,就這麼定定的看著對方。
良久,兩人齊齊嘆息。
就聽郭游道:“三思,我知自己說服不了你。”
“那是因為你沒理!”杜文不屑一顧道。
“然你也未曾說服我。”郭游接道。
“那是你冥頑不靈!”杜文脫口而出,然後又帶了點憤慨,爆豆子似的又炸出來一連串的話,“簡直是迂腐不化,朽木不可雕,虧你這個年紀,竟然還不如朝中許多鬚髮花白的老前輩開明,只一味地退縮,忍讓,哼,這又算的了什麼!”
說完,又重重一甩袖子,冷哼一聲,揚起下巴,微微帶些俯視的瞧著他,說道:“難怪那魏淵敗在我師公手下,哼!”
他面上幾乎是明晃晃的寫著,你不如我,你師公也不如我師公,你這魏黨一派壓根兒就不如我們唐黨!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魏淵在持續多年的黨派之爭中一敗塗地,本就是這幾個月來的禁忌,眾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誰也不敢提。如今卻被杜文這樣明晃晃的戳中,簡直如同用力揭開一道尚未癒合的傷疤,瞬間鮮血淋漓,叫人無法繼續無視。
郭游臉色微變,終於也有些著惱了,正色道:“朝堂如戰場,勝敗乃兵家常事,便是唐芽此番略勝一籌又算的了什麼?來日方長!且看誰笑到最後吧!”
杜文不以為意,反唇相譏,嗤之以鼻道:“一步趕不上,十步攆不上,這一回魏淵都輸了,往後還能指望甚麼!也就是我師公深明大義,不願於此刻痛打落水狗罷了,不然你以為誰家能這般寬宏大量,任由手下敗將在眼前上躥下跳麼?”
郭游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顯然有些無法忍受旁人當著自己的面這樣說自己的師公。‘
可平心而論,杜文說的卻又是實話,叫他無言以對。
政鬥向來是殘酷又慘烈的,成王敗寇也不是說著玩,一旦勝了,自然是無限榮光,之前的種種都值了;可若是敗了,當真是生不如死,也絕對不會有誰傻到不乘勝追擊,反而放任政敵繼續自在的。
唐芽勝了,可正如杜文所言,他並沒趁熱打鐵,如許多人猜測的那般對魏黨趕盡殺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堪稱大度的任用魏黨官員,便是由郭游這個魏黨成員自己來說,能做到這一步的也舉世罕見。更甚一步,若是此番勝利的是自家師公,魏淵,他會對落敗的唐芽一黨這般寬厚優容嗎?
也有魏黨成員並不領情,只說朝廷此刻正值用人之際,唐芽不過是順勢而為,也是無可奈何,這是在惺惺作態,收買人心,故意借著這個機會彰顯自己的大度容人,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罷了!
可莫說郭游,就是魏淵自己也十分驚訝,唐芽竟然能做到這一步!
若說朝廷需要用人,可難不成少了幾個魏黨朝廷就運轉不起來了麼?唐芽門下缺人使喚麼?便是新官上任,對許多政務不熟悉,他不正好趁機將大權都攬入自己懷中?
可他沒有這麼做。
所以自從唐芽入閣之後,郭游許多次也曾捫心自問,甚至有些不孝的覺得自家師公輸的不冤枉。至少從眼下來看,唐芽此人雖有私心,可關鍵時候卻能頂得住,敢於取捨,敢於放棄到手的私人利益,以大局為重。
這些話說來容易,幾乎每個官員都曾講過的,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然而唐芽做到了。
不僅做到了,他甚至做得很好,便是清醒過來的聖人得知後也是沒話說,只躺在龍榻上長吁短嘆,感慨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兩人沉默許久,終究是郭游理屈詞窮,也是有些憋悶,索性抓過那壺酒來,仰頭便喝,咕嘟嘟三五息便喝了個乾淨。
見他這般,杜文忍不住繼續出言道:“你俸祿雖低,難不成家中沒錢?非要跑到旁人家裡鋪張!”
又戳人痛腳!
俸祿為什麼低?還不是因為官階低!
郭游恨聲道:“官大,了不起麼?”
他本就是在杜文之後一屆考中的,因晚了幾年,如今的官職也不如杜文高,平時也時常被人抓住這個進行攻擊。
“自然了不起!”杜文洋洋得意,故意刺激他,趾高氣昂的說道:“沒聽過官大一級壓死人麼?何況本官可不止比你大了一級!”
此刻郭游的表情看上去隨時可能撲過去掐死他。
化語言為武器,酣暢淋漓的攻擊一番之後,杜文立刻覺得心中鬱氣煙消雲散,暢快極了,當即對門外朗聲道:“來人吶,再送一壺酒來。”
“兩壺,”卻聽郭游咬牙切齒道:“不,三壺!杜大人財大氣粗,自然是不會吝嗇的。”
杜文挑了挑眉毛,道:“自然不會,不過你這文弱書生,馬都騎不得,黃湯可灌得?”
原本是郭游的酒量好些,可到底杜文先入官場,領先的三四年間應酬無數,天長日久的,酒量早就練出來了,如今竟是壓他一頭!
騎不得馬……
郭游簡直記不清這是今日第幾回被這廝戳痛腳狂踩,當真是被氣得七竅生煙。
能騎馬了不起麼?天生畏高怪我麼?你以為我沒試過麼?
我就不信了,說不過你,難不成還喝不過你?!
聽兩人竟然又接二連三的叫了好幾壺酒,似乎談興甚濃的樣子,杜瑕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這兩人如今算是什麼關係:
政敵?好友?
又或是,亦敵亦友?
她搖搖頭,問了時候,見正是晚飯時分,便道:“叫劉嫂子做一個麻辣香鍋,再用那包漿魚丸做一個清淡爽口的魚丸湯,家裡留幾份,分出一份好的,一發送去唐老府上。”
唐芽年紀漸大,前幾年開始就不大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了,倒是眼下尚未分家的唐洌口味頗重,最愛這個,偶爾還很不見外的往這邊來打牙祭,叫杜家人做個毛血旺之類的菜解饞,直說他們家的廚子最正宗,旁人模仿不來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