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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文人並不以貧窮為恥,他們最引以為豪的卻是自己一身傲骨。
可如今鬧出這一出,且不說將整個文人系統的臉面都丟盡了!
盛怒之下,許多教師就要將此人踢出府學,永不接納。還是山長念在他平素舉止良好,也有些個才氣,假若真的攆他走了,怕不是真要投湖自盡,這才將人好歹留了下來。
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鬧出這樣天大笑話,斷然不能輕飄飄揭過。
潘一舟今日拿他出來當眾訓斥,以正典型暫且不提,便是山長也叫他寫了欠條與那店家,又讓他做各種抄寫文書和打雜的活兒,賺的銀錢一應都用來還帳;再者,他需得以實力服眾,若是每月考核不能得到甲等,便是有自盡風險,府學也不可再留他了。
潘一舟果然先將此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當真是好出息!學問沒見的長進多少,倒是市井無賴那等撒潑的手段高明了,便是沒有銀子又如何?左不過一死便罷!”
直罵的那人臉上快要湧出血來,腦袋幾乎扎到胸口。
見下頭好些學子吃吃做笑,潘一舟又高聲呵斥道:“有甚好笑!爾等皆是府學學生,穿的一色服飾,在外人看來便是一黨!你們笑他,焉知不是在笑自己?此等幸災樂禍的行徑,便是君子所為了?”
眾人便都忙收斂笑容,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
潘一舟又沖他們道:“且莫僥倖,本官還沒說完吶!失態的便只他一人不成?真當本官是瞎子,還是那諸多百姓都是瞎的?勝敗乃兵家常事,誰又敢說自己一帆順風的!吃一塹長一智不懂麼,嗯?素日裡一個個念書念書,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不過幾番不中,便要尋死覓活,聖人言也是這樣教導你們不成?!”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你們可都還沒餓著呀,這便要死了?若要死,何苦等到現在,勞民傷財,又禍害這許多糧食!”
眾人都聽得目瞪口呆,便是旁邊站立的許多教師也都不覺張大嘴巴,倒是山長依舊立得住,並無什麼不妥,想來對知府大人作風早有所耳聞,故而不驚慌。
卻說曾有幸得見肖易生大怒的杜文、牧清寒和洪清三人,卻都是呆了,一個個張嘴瞪眼,又面面相覷,均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
難不成天下的文官都是一個稿子刻出來的?!分明是政敵,怎的還如此相像,便是罵人也一般無二……
只好歹自家老師略文雅些,當真從頭到尾沒得一個髒字,而這位知府大人則樸素的多了,上來就“書讀到狗肚子裡”,更接著就要他們“去死”!
三人還在發呆的當兒,潘一舟已經中氣十足的罵完了,只臊的一眾學子脖子都泛紫,恨不得此刻便去死一死,然而卻又不敢。
想他們都是府學就讀的秀才,便是走到哪裡也禮遇有加,何曾被人這般痛罵過!偏還無力反駁!
待潘一舟罵完了,罵夠了,罵過癮了,這才略整理下自己依舊一絲不亂的鬍鬚,語氣陡然一變,又平心靜氣的安撫起來。
他道:“做學問一事沒得捷徑,要的便是日積月累,爾等即中了秀才,便是天資上乘,只要潛心鑽研,假以時日,必有所成!便是一回兩回乃至三回四回中不了也無妨……”
眾人紛紛稱是,又恭敬行禮。
說完這些之後,潘一舟又話鋒一轉,語重心長道:“我既到了此地,任了知府,說不得要督促你們,仗著資歷老些,多說幾句罷了。”
有了他方才的雷霆之勢,誰還敢有旁的聲音?便是不想聽他說,也得硬著頭皮聽下去,因此便都道不敢。
不知是不是杜文的錯覺,他似乎覺得這位知府大人的眼睛往這邊瞥了好幾回……
“舉人,秀才,都是一步步考上來的,可內中卻大有不同!”
“秀才取才,舉人取士!前者重才華,但凡你有才氣,勿論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中的哪一樣,都可取而中之!後者重行事,皆因舉人便已是半個官,非常之時即可走馬上任也非不可,看的自然便是處事之法,為官之道!再只洋洋灑灑寫些個虛有其表的華麗文章,卻是不能夠了!”
“才子,卻未必做得好官!”
此當真乃肺腑之言!
在場許多秀才都已過而立之年,可活到這般大了,竟從未有人說過如此推心置腹的話語!
故而會場先是一片死寂,繼而轟然炸起!
近千名學子都顧不上什麼體統風度,要麼瞠目結舌,要麼捶胸頓足,更有甚者乾脆涕淚橫流,對著上頭的潘一舟拜到在地,大呼恩師。
杜文只覺得腦海中嗡的一聲,在這一瞬,仿佛周遭一切皆化為烏有,天地萬物不復存在,只餘下一個他。
“才子,卻未必做得好官!”
無數念頭在他腦海中飛馳而過,紛紛揚揚,如同童年寒冬臘月漫天飛舞的雪片,遮天蔽日;又好似某一夜鋪天蓋地的雷雨,傾斜如注,天邊捲起滾滾悶雷,叫人無處藏身。
是了,當今聖人是位極其務實的天子,朝中得重用的也多是務實的官員,那麼他們這些儲備官員……自然也要務實!
冥冥之中,他好像抓住了什麼,只是還略有些模糊,需要他自己繼續探索。
他神色複雜的看著幾丈開外的知府大人,心緒翻滾。
不知是否巧合,下一刻潘一舟竟也望了過來。
杜文本能的一愣,既然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緩緩拱手,對他遙遙一揖到地。
也許知府大人根本就沒有看他吧,因為他好似全然沒瞧見這個政敵的弟子對自己施禮一般,面上照例無悲無喜,只是平靜無波的轉了開去。
杜文立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又緩緩吐出一口氣。
政敵啊……
這世間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是非曲直和恩怨對錯?
讀書和為官做宰,究竟有什麼分別?具體的分別又在哪裡?
而所謂的朝堂和官場又究竟是什麼?黨、派鬥爭又是什麼?
若當真同傳言一般慘烈血腥,潘一舟這麼做,是否是在給自己培養未來的政敵?
他是當真肆無忌憚,亦或是對自己就那麼自信,自信無人可以擊倒魏黨?
杜文覺得自己半夢半醒間隱約明白了許多,卻又好似平添無數越加看不透的謎團……
旁邊的牧清寒覺察到他的不對勁,悄聲問道:“怎麼?”
杜文回神,搖搖頭,低聲道:“只是覺得……世間諸事,當真複雜得很啊。”
所以,他更該出去走走看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嗯,看到上一章的評論中,不少人說到哥哥的,我儘量都回復了,在這裡集中說下哦。
杜文這個人呢,我還是花了比較多的精力去塑造的,儘可能真實,有血有肉。
先注意一點哈,我覺得哥哥目前的狀態不是飄,可能稍微有點膨脹,但這也情有可原,因為他年少成名啊!當年,也有可能是大祿朝歷史上第二年輕的秀才,聖人都親自表彰過了啊,絕對是一件值得任何人驕傲的事情!而且他確實有才華,在府學內力壓群雄,換誰在這個年紀,誰也該小小的得意一下了。
換我被□□公開表彰,還有可能留名青史,我早就激動地升天啦!
但他也確實有點想當然了,迫切的想要中舉,想中進士,在這裡面也有很大督促的因素是想要減輕家人負擔,因為前面也說過,當初他迫切的要求下場考秀才,也是不想妹妹再這麼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