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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杜文也沒有出去吃飯,繼續悶在屋子裡。
放榜前後,書院給了他們參與考試的學子共計十日假,便是用來調節自身或是四處應酬,是以他不必急著回去。
可他卻也什麼都不想做,或者說根本想不起來自己要做什麼。
雖不似寒冬,有那麼一瞬間,杜文卻有了點兒萬念俱灰的意思。
唉,我沒中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人敲門,他也懶得應。
片刻之後,牧清寒推門進來,手中還擎著幾捲紙。
他徑直來到裡間,看見兩眼圓睜雙目布滿血絲的杜文,就將手中的紙捲兒遞過去,道:“這些是此次中舉的前十名的試卷,我都命人抄了幾份回來。”
話音剛落,就見杜文眼睛刷的亮起來,也不發呆了,猛地一把抓過,然後一骨碌爬起來,就這麼披頭散髮的蹲在床上埋頭猛讀。
他一夜未睡,此刻看上去卻精神得嚇人。
杜文看得極快,不過片刻就看完一篇,然後丟開手,又看第二篇,再看第三篇,第四篇……
一口氣將試卷都看完之後,他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坐在原地發了會兒呆,又突然重新將被自己丟成一堆的試卷通通收集起來,埋頭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這一看就從早上看到正午,他在這兒看,牧清寒就站在旁邊兒看他看,也不說話,室內只餘下杜文翻閱紙張,以及時不時從他口中擠出來的喃喃之聲。
中間外頭幾次有人過來,詢問什麼時候開飯,都被牧清寒無聲遣走了。
一頓兩頓不吃飯也餓不死人,想來杜文眼下也無胃口。但倘若他的心結不儘早打開,這便要完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杜文將牧清寒帶回來的那些試卷手抄卷,看了多少遍……
他突然將手中的試卷都丟開,然後將自己狠狠丟到床上,後腦勺砰的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杜文自己也被摔得眼前發黑,眼冒金星,可他卻只是仰面朝天的躺在那兒,兩隻眼睛直勾勾的,表情風雲變幻,說不好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他躺了許久,似乎是在等暈眩過去,又似乎是在整理雜亂的思緒,只是過了許久才喃喃道:“誠不我欺,誠不我欺,我不如他們多亦!”
說老實話,在得知自己落榜之後,杜文也曾起過許多不甚光彩的念頭,譬如說:
我素日裡那樣好,卻不得中,是不是有什麼內幕?再者潘一舟同老師不睦,是否蓄意打壓我陳安一派?
可他之前卻甚是欣賞郭游郭曠之,若說是打壓,卻又不像……
然而此刻見了這些人的試卷,他才突然明白,不是有內幕,而是自己當真還不夠好!
天下果真藏龍臥虎!
這十人中,竟有四人從未在府學就讀,之前也無甚名聲!可他們卻依舊文采斐然,做的錦繡文章,又言之有物!
較之他們,自己做的又算什麼文章!不過是窮酸書生無病呻吟罷了!
杜文又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整天,又挑燈夜讀,次日一早便如脫胎換骨一般。
他先叫了水,痛痛快快的泡了個早,然後將頭髮梳的整整齊齊,穿好簇新的道袍,帶了板正的頭巾,親自去書鋪,將那些個不知積壓多年,乃至都堆了不少灰塵在上頭的歷年前輩們中舉人、進士的文章、選本都買了。
因錢不夠,他還特地找牧清寒借了一筆。
接下來幾日,杜文幾近不眠不休,每日不過四更剛過便要起床,點燈閱讀,又加倍練習書法,夜裡更要到二更過後才睡下,十分忙碌。
到了該返回府學那日,杜文甚至親自拜會了山長,師生二人關門長談一番,山長竟准了他的假,許他自己在家用功。
自此之後,杜文越發勤奮刻苦,也不去書院了,只在家中看一眾前輩們的大作,間隙中又做些個詩詞,或是練習騎射等六藝,竟比在書院是更勤勉數倍!
洪清同郭游開始見他一反常態閉門不出還十分擔心,生恐這位素來張揚肆意的小師弟、同窗想不開,還欲來勸,哪知後來發現他是真的一門心思在用功,也就丟開手。
這日杜文正捧著一卷元順元年狀元公江桂所著的詩集,看得是如痴如醉,手舞足蹈,時不時停下來閉目細細回味一番,當真不忍釋卷。
彼時牧清寒下學歸來,一進門剛要說話,杜文便朝他一擺手道:“天大的事也且等等,待我讀完這幾句。”
牧清寒素知他的書呆子脾氣,一旦看的入了迷,便是外頭天上下刀子也顧不得,真的就坐在一邊等他讀完。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杜文讀完了,又對著詩集好一番長吁短嘆,這才收拾好過來,笑道:“寫的真真妙極,叫人回味無窮,若不叫我讀完,我便什麼都聽不進去,什麼都做不得,端的是牽腸掛肚。”
末了又惋惜道:“可惜天妒英才,若他活到如今,還指不定會有多少今世大作,當真沒得福氣,卻是我們沒得福氣!”
說的牧清寒也笑了。
杜文自己吃了兩口茶,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可巧你回來了,我正要同你商量呢。我預備外出遊學,不日便要回稟了山長,擇日啟程。”
“什麼?”
這話直接將牧清寒要說的盡數堵在肚中,直接把人驚得跳了起來,難以置信的看他。
遊學?這個時候?!
杜文不以為意的又重複一遍,頗有感慨道:“連日來我苦讀前輩們的大作,頗有所得。”
說著,他便站起身來,緩緩道:“觀古往今來有所成者,譬如說大文豪,大詩詞家乃至有名的好官,哪一個不是見識廣博、胸有丘壑的?他們不光讀書,更將這大好河山都藏於心中,自然字字珠璣。可憐我一人窩在這裡死讀書、讀死書,腦中空空,心中癟癟,偏還自以為好得不得了,自然寫不得好文章,說不出真道理!”
他轉過身來,又道:“如今但凡市面上有的書,或是府學內的藏書,我已經翻閱過了的,如今都記在心中。只記雖然記住了,可總是浮於表面,真正蘊藏其中的大道理一知半解,說到底,也還是什麼都不懂!我若再繼續呆在這裡,也於增進無益,不若出去走走,也看些個民生民情,總好過閉門造車。”
“莫要胡鬧!”他話音剛落,牧清寒便急道:“你可知此時外頭是個甚情形?城中有重兵把守,自然太平無事,可外頭那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的地方難不成還少了?真餓殍遍地。眼見著再過兩個月,便要入冬了,到時萬物蕭瑟,酷寒難當,餓死凍死者無數,瀕死之人便是做出什麼禽獸不如的事情也不為怪,你這麼出去,同尋死無疑。”
見杜文還欲再言,牧清寒又道:“莫說是我,便是師兄、老師,乃至你父母妹妹知道了,也必然不許的。”
被他劈頭蓋臉說了一通,疾聲厲色,杜文卻不生氣,只是笑道:“難不成我就是那般莽撞的糊塗人,偏要在這檔口去尋死?只古往今來多少名人異士都是要出去遊學,增長一番見識的,就是尋常學子,難道外出遊學的少了?聽說頭幾年郭曠之還出去過兩回呢!我如今也這麼大了,只窩在一方小天地,一味的坐井觀天,能有什麼出息?”
說到這裡,他又搔搔額角,略顯靦腆的說道:“不怕說句自傲的話,你我這次雖因種種緣由不曾中,日後也必然是要為官一方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豈能是空話?可若連蒼生是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又談什麼立心、立命、繼絕學、開太平,又做的什麼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