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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周伯害怕自家大爺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哪知牧清輝聽到這個消息竟意外平靜,只是點頭,淡淡道:“意料之中。”
本來自己為了掩人耳目,不露一點馬腳,他叫那兩個心腹去南邊發展時就不曾扣下賣身契,一應事務全憑良心。後來漸漸成了氣候,為了進一步調動積極性,牧清輝索性一人劃了兩成乾股與他們,而至於他自己的那八成乾股,俱都用的化名。
任誰看,這都是一種極其冒險的做法,只要那兩人有一點兒私心,哪怕就是要占山為王,自立門戶,牧清輝明面上也不可能拿他們如何!因為沒有證據!
可之前牧清輝混的風生水起,更有牧清寒這個京官兒極其一系列盤根錯節的關係在,威懾力巨大,眾人非但不敢有異心,反而要加倍賣命,希望能得了牧清輝的賞識。
然而突然的,牧清輝被抓,牧清寒也被人彈劾濫用職權,官商勾結,眼見著牧家就要被連根拔起,他們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少本就不那麼忠誠的下人心思立刻就活動了。
早在被從濟南府押往開封的路上,牧清輝就已經產生過這種擔心,故而後頭周伯小心翼翼告訴的真相,與他而言也不過是猜測被驗證而已,並不算多麼震驚。
意料之內,情理之中,可該心疼的還是要心疼。
說不心疼損失的銀錢,那是假的,可相較於銀錢,牧清輝更心疼的恐怕還是對待那人的一片真心,以及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一朝付諸東流!
那日周伯走後,牧清輝也曾面對空無一人的牢房暴躁、抓狂,幾乎要發瘋,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
夜深人靜之時,便是有今天沒明日的死囚都該睡了,可牧清輝還是只能大睜著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灰突突的冰冷石牆,胸腔中不斷翻滾的恨意叫他無法平靜。假如那個背叛他的手下此刻便出現在他面前,他毫不懷疑自己絕對會撲上去,然後生生用兩隻手掐死對方!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可是呀,在大牢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熬著熬著,他就想通了,不僅僅是這一次的事,還有許多以前應該想,卻總是沒時間,也靜不下心來想的事情。
因為外有杜文不斷周旋,內有唐芽直接上下施壓,主審官員根本不敢對他用刑,又因證據不足,被杜文一一撕擼,也不能定罪,牧清輝就只是被關押著。
曾經的牧清輝幾乎每日都忙的腳不沾地,連吃飯睡覺都是擠時間,他曾無數次渴望過什麼都不必做的悠閒時光。然而當這種日子以猝不及防的姿態突然降臨,他卻愕然發現,原來什麼都不能做的狀態,是這般叫人無所適從。
每一天,每個周而復始的每一天,牧清輝哪裡都不能去,吃喝拉撒睡都在這一方暗無天日的小小空間。他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連一筆一紙都摸不到,更別提像以往那樣消遣排解。
他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因為此地關押的皆是身份敏感和罪名重大的囚犯,按照規矩,不管是牢頭還是獄卒,都是不被允許同囚犯交流的。而除了牧清輝之外的絕大部分囚犯,要麼歇斯底里的瘋狂,要麼被打的奄奄一息,要麼就是一言不發的失魂落魄……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
在中間最叫人無法忍受的那些日子裡,牧清輝想過死,他覺得這種完全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自己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
好歹他牧清輝也算是一方人物,士可殺不可辱,與其這樣一日日磋磨下去,還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
他甚至偷偷解下了自己的褲腰帶,並且成功的掛到了高高的圍欄上,然後,卻在將自己的脖子掛上去的前一刻,後悔了。
他不敢,不捨得!
他不捨得死,不捨得已經創造的場面,更不捨得那些至今還在外頭為自己拼命奔走的親朋好友!
他家中有嬌妻,還有兩個兒子尚未成人,甚至親弟弟尚在邊關,生死未卜,更連自己已經落難了都不知曉!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
若是他此刻死了,豈不是叫親者痛仇者快?那些一直想方設法害死他的混蛋們開心了,高興了,可親人呢,朋友呢?自己死了是輕鬆了,痛快了,留下這爛攤子卻又叫誰收拾?
就那麼一會兒,牧清輝突然就想通了,也想開了:
死,並不難,甚至不可怕,可怕的卻是如何背負著那些沉重的仇恨與責任繼續活下去。
再然後,牧清輝就開始強迫自己找事情做,比如說想東西。
在牢里的這兩個多月時間裡,牧清輝想了許多事情,從小時候父親寵愛幾個姨娘,卻忽視自己的髮妻,讓他們兩個本該高高在上的嫡子飽經危險磨難;到後面自己如何想方設法掌控局面,從牧家商號掌柜的過渡到濟南府商會會長;再到自己逐漸被外人的奉承迷了眼睛,放鬆警惕,最終身陷囹圄……
人在絕望之際,心境往往會經歷空前劇變,最常見的便是從平靜到瘋狂,而許多人也是折在這上面。但假如能堅持下來,從瘋狂重歸平靜,那麼非但可能大難不死,甚至整個人都有種洗淨鉛華的超脫感!
除了孝敬皇太子的一百萬兩之外,牧清輝此番各種損失無數,可若單從心境上來講,卻又收穫甚豐。
一時之間,是悲是喜,竟難以說清了。
杜瑕原本也想去迎接牧清輝的,可憐素來身子強健的毛毛竟意外有些發熱,如今也正吃藥,一家人都心疼的了不得,只好在家候著。
得知牧清輝到了之後,杜瑕抽空去拜見了,又對他說了牧植的情況。
牧清輝聽後感激不已,唏噓道:“這幾年多虧你同慎行二人幫忙照顧,那小子十分頑劣,當真叫你們費心了。”
說著,不禁又嘆了一口氣,道:“到底是我連累了你們,唉。”
見杜瑕又要來勸自己,牧清輝忙收斂心神,又趕著問起毛毛的情況。
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杜瑕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道:“那孩子身子骨極好,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反而大意了,前兒天氣略暖了些,他自己鬧著不愛穿衣裳,我們也就縱了,抱出去時沒批外頭的大衣裳,哪知突然就陰了天,又下起雨來。他小小孩童,如何受得了這一冷一熱的?又還是四月初的天兒,早晚也頗有涼意呢,當夜就發起熱來,如今也還吃藥呢。”
牧清輝自己就有兩個兒子,雖然忙著外頭生意,可也疼得很,對這種情況並不陌生,當即自家弟妹略論了一回育兒經,然後慚愧道:“論理兒,我該去瞧瞧他的,只到底剛從那種地方出來,一怕身上不乾淨,二也覺得晦氣,竟還是不看的好。”
杜瑕自己雖然不信這個,可也知道大祿人最講究這些,倒也沒有勉強,只又勸慰了幾句,又說自己前兒就派人往濟南傳話了,想來要不了幾日就能得到消息,叫他不必擔憂。
牧清輝又謝了一回,這才去了。
然而次日,杜瑕等人早前的擔憂和猜測就被印證了:牧清輝當夜就燒起來,第二天直接就起不來了。
人在突然放鬆下來之後,過度壓抑的身體會瞬間反彈,反而容易生病。
好在眾人早有準備,周伯又深知他的習慣,撐著一把老骨頭跑前跑後的忙活,五六日過後,牧清輝已經能重新下地活動了。
然而這還沒完,又過了幾日,去濟南傳信兒的人回來了,說商氏已經病了大半月,這會兒瞧著都起不來炕,如今是少東家牧植忙前忙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