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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清輝雖於老夫彎彎繞繞有那麼些瓜葛,然老夫問心無愧,胸懷坦蕩,遇到這般令人震駭的不平不公之事,自然忍不住要過問一番,何足怪哉。”
皇太子被他一雙古井一般波瀾不驚的眸子看的心中發毛,想要扯出一絲微笑都不能夠,情急之下,竟然向後退了一步!
做出這一舉動之後,且不說朝臣如何反應,皇太子自己先就羞惱不堪。
自己,自己竟被一個老匹夫的眼神嚇住了!
這委實不能怪他,因為就算換作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面對唐芽面對面的氣場碾壓,也絕對是個一敗塗地的結局……
皆因打從他們還是一個懵懂孩童之時起,唐芽就已經聲名在外,連聖人自己都十分器重他,而這多年來的懼怕已然深入骨髓,成為本能。
唐芽又踱步踱到魏淵跟前,面無表情,卻又意有所指的說:“相反的,若只是為了一己私利,就肆意冤枉好人。”又看蘇平,眼神驟然變得狠厲而凜冽,“陷害朝廷命官,其心可誅!其人,亦應當遺臭萬年!”
蘇平平日裡不過是仗著祖上威名混吃等死,又得蔭庇得了個官兒,混日子罷了,何曾有過與唐芽此等級別的怪物正面交鋒的經驗?此時被他一看,只覺得好似掩藏在心裡深處的小算盤都被看透,滿腹心機無處遁形,腦袋裡嗡的一聲,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里都嗖的冒出冷汗,兩股戰戰,幾欲跌倒。
有魏黨看了蘇平的反應,見他這樣不中用,都是暗自唾罵又搖頭。
當真不怪九公主瞧不上他,且不說他祖父,就是此刻在外打仗的蘇強,也算是人中龍鳳,怎麼到了他這裡就這般的慫包?
不過片刻,原本肅穆的朝堂就變得好似菜市場一般,各方派系官員紛紛下場,說的口水四濺,爭的滿臉通紅,又兼手舞足蹈,當真比過年還熱鬧。
見自己的計劃受到阻礙,皇太子死死擰住眉頭一語不發,顯然是在思考對策。
統共就這麼幾個能拿得出手的皇子,皇太子不說話,二皇子三皇子還在大理寺做客喝茶。十二皇子眼睛壞了,就變得不大愛見人,如今依舊閒賦在家。
剩下的七皇子是個好脾氣,勸勸這個再勸勸那個,忙的不亦樂乎,被脾氣不好的大臣噴了滿臉唾沫星子也不以為意,只隨手一抹便又重新加入了勸和的圈子。
尤其是唐黨與魏黨,終於又迎來了一次久違的大戰,雙方都不甘示弱,你來我往十分精彩。
然而畢竟是唐芽順利入閣,先就占了優勢,哪怕並未刻意打壓魏黨,也比較容易取得勝利。
過了一會兒,依舊在與唐芽拼氣勢的魏淵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貌似自家這邊的後起之秀,郭游,迄今為止還未曾發過一言。
他有些不滿意的皺了皺眉,突然沖郭游道:“郭大人,正所謂朝廷議事,須得大家群策群力,各抒己見才是,不如你就說說自己的看法。”
魏淵一說這話,朝堂之上大半眼神便都集中到了郭游身上,十分灼熱。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諸位朝臣大都對對手的來歷十分清楚,自然也知道這位小郭大人同唐黨不少新生代私交匪淺,頗有淵源,當下都抱了看好戲的心態,想看他怎麼說。
郭游只覺得自己瞬間置身於不斷翻滾的油鍋,備受煎熬,那一道道視線就如最鋒利的刀子,將他捅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他知道,這是師公對他遲遲不表態的不滿,已經在逼他說話了。
可是,說什麼呢?
之前他雖然曾經同杜文割袍斷義,可兩人到底惺惺相惜,如今還是斷斷續續的有往來。
至於牧清寒,他二人關係更親密些!
如今卻叫他去說牧清寒的壞話……
郭游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只覺得人生從未像此刻這般艱難,也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真正的政治鬥爭的殘酷。
他在濟南府學求學那幾年,牧清輝待他甚是沒話說,不說衣食住行這類粗俗的,便是每每逢年過節,只要杜文與牧清寒有的,牧清輝也必然會給自己也準備一份!
人家以誠心待自己,若自己非但不領情,還要在此生死存亡之際反咬一口……算個什麼東西!簡直不配做人!
再者就他對於牧清輝的了解,此人固然深城府、高手腕,可以也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必然不會也沒必要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
郭游自己總把“人生在世,須率性而為。”“必然要對的起自己的心”這裡話掛在嘴邊,甚至一直以來他也是這麼做的,為此不惜同摯友割袍斷義,難道這一回他要為了所謂的“勝利”,出賣自己的良心嗎?
想到此處,郭游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暗自下定決心的這一瞬間,長期以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也仿佛被人搬走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他的心情,他的表情,都變得無比平靜,不急不緩的說道:“臣以為……”
說到這裡,他環顧四周,對上魏淵深不見底的眼睛後默默一禮,繼續道:“此舉不妥。”
朝堂之上先是一片死寂,然後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抽氣聲,以及低低的議論。
這是,怎麼回事?
魏淵與皇太子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就聽郭游越說越快,語氣語調也越發輕鬆,如同回到了當年在濟南府學語一眾摯友侃侃而談的時候。
“有法就要依,君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此才能服眾。可相對應的,定罪更需謹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假如僅憑甚麼道聽途說就與一人定罪,二話不說抄沒家產,停滯產業,長此以往,律法必然會被有心人利用,形同虛設,導致人心惶惶……牧清輝在民間頗有威望,身份敏感,若連他都遭此不公待遇,尋常平頭百姓更當如何自處?故而臣以為,牧清輝一案不僅要審,還要細細的審,若果然有罪,再罰不遲。若果然無罪,也須得將造謠誣告者繩之於法,不然不足以服眾,也叫忠臣良將寒心。”
郭遊說完,就一揖到地,久久沒有起身。
良久,才聽魏淵聲如死水的說了一句:“果然好個忠義無雙的兒郎。”
郭游聽了,心頭一顫,滿腔苦澀瞬間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今日一戰,終以唐黨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又因郭游的出人意料之舉,更讓魏黨再一次輸的徹底。
因為反對的呼聲太過高漲,皇太子也不敢倒行逆施、不顧朝臣意見,被迫放棄短時間內收攏牧清輝財產的打算,先只把他本人控制了,產業原封未動,照常運營。
下朝之後,天空陰霾,不一會兒就飄起了鵝毛大雪,灰突突的路面迅速被覆蓋,更添一層肅殺。
郭游直奔魏府,卻被那裡的門子攔住,只叫他在此等候。
郭游就這麼直挺挺的立在門口,無遮無攔,不多會兒頭上,身上就落滿了雪花,只襯得他好似雪人一般。
就這麼一直過了半個多時辰,剛才的門子才探出頭來,陰陽怪氣的替魏淵傳話。
“我們老爺說了,今日身子不適,精神不濟,不敢耽擱郭大人的宏圖大志。請回吧。”
郭游苦笑一聲,也不敢多待,隔著院牆,沖魏淵書房的位置行了一禮,蹣跚離去。
雪越下越大,漸漸的眼前一片模糊,幾乎看不清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