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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碼頭做什麼?大少爺回來了嗎?媽媽去接他嗎?」阿茶腦袋暈呼呼的,還是沒有力氣起床。

    「大少爺搭的那艘船……那艘船遇到颱風……透早出海沒多久就沉了……」阿爸摀著臉說:「現在大家都在海邊,等著風浪一停就要出海去……」出海去幹什麼,阿爸也沒有說清楚。

    他聲音低低的,掉著眼淚。「我送大少爺上船的時候,他還一直哭著說跟你約好了,要去抓蟬。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你就算發燒燒壞腦袋,我也押著你跟他去。現在大少爺走了……心裡懸著東西……怎麼也不好上路……」

    「走了……還會回來啊……」阿茶腦袋燒得熱呼呼的,完全沒辦法仔細想他阿爸話里的意思。

    「等他回來……我捉大黑蟬給他……」春天就要到了,大黑蟬快睡醒,他和大少爺約好了,他會抓一隻最漂亮的蟬給他。

    「來不及了。」然而,阿爸卻這麼告訴他。

    「我們約好了……」阿茶喃喃念著。

    發水痘也不知道經過了幾天,阿茶的燒一直都不退,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跡象。

    幫傭的家裡出了事情,阿茶的爸也不好意思在這節骨眼拜託管家替他們請醫生,於是阿茶的病就這麼拖下去,家裡的僕人都在傳,是大少爺回來找阿茶了,大少爺想要帶阿茶一起走。

    這天院子前面又鬧哄哄地,有人從外頭奔回來,朝著廳里大喊著:「撈到了,大少爺的屍體撈到了。老爺,已經撈到了!」

    阿茶從夢裡被驚醒,他流了一身汗,聽到從外頭傳來的聲音。

    「在哪裡?」老爺說。

    「送去醫院,警察要老爺過去認一下。」

    「老徐,馬上去開車!」管家吼著,聲音慌忙。

    阿茶從木板床上面爬下來,他腳步虛軟地往門口走去。

    屋外太陽很大,刺眼得不得了。阿茶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慢慢地睜開來,努力適應陽光。

    「我也要去……」阿茶喃喃說著。

    大少爺回來了。

    大少爺在醫院裡。

    阿茶聽見的是這樣的話語,他要去看大少爺,然後跟他說對不起。

    他以後不會跟他吵架了,再也不要吵架了。

    一個腳步不穩,阿茶沒跨過門檻,結果整個人摔到泥土地上。

    他掙扎了好久才爬起來,用那雙沒什麼力氣的雙腳,慢慢地走著、慢慢走著,走過花圃,虛弱地往大門外的石頭路走去。

    太陽光有些強,大概是中午又過一點的時間吧!阿茶攀扶著四合院外頭的圍牆,也分不清楚醫院是哪個方向,但他就是很想去看大少爺,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無所謂,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到達醫院的吧!他如此想著。

    走了不知道多久,沒穿鞋的乾裂腳底不知踩著了什麼東西,阿茶痛得縮回了腳,抬起來一看,才發覺是塊碎酒瓶玻璃扎進了腳底板里。

    阿茶伸手將玻璃拔掉,血突然地就流了出來。他將碎玻璃往旁邊一丟,就繼續往前頭走。

    腳踏車的鈴聲「叮鈴叮鈴」由後頭慢慢靠近,阿爸大聲喊著:「你怎麼跑出來了,要去哪裡啊?」阿爸的腳踏車停在他身旁。

    「我要去醫院。」阿茶雙眼茫茫地看著他阿爸。「大少爺回來了,他在醫院說。」

    阿爸把他抱到腳踏車上,努力地踏著腳踏板,一路上「叮鈴叮鈴」地鈴聲按個不停,巷口和路口也都不停,拼了命地使勁踩,將他載往醫院。

    於是,當他爸把他抱進醫院裡頭時,他看到好幾具躺在地上,泡得都發白了的大人軀體。其中有兩具他很眼熟,那是他們家的女傭人,是陪大少爺去日本的。

    老爺和管家也在醫院裡面,管家披頭散髮地,帽子還戴歪了一邊。他坐在大少爺身旁不遠的椅子上,低著頭,地上都濕了一片,那好像是眼淚。

    老爺面著牆,背對著所有的人。

    阿爸把他放下來,阿茶於是朝著他家的大少爺走去。腳底骯髒的血跡弄花了醫院白色的地板,他一跛一跛地,來到大少爺面前。

    大少爺很安靜地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他的頭髮都還濕濕的,有鹹鹹的海水味道。

    大少爺的臉本來就很白,但現在看起來卻更加的白,白得都要變青了,那是一種很恐怖,好像死人才會有的顏色。

    「我……」阿茶坐在大少爺面前,規規矩矩地坐著,想開口,卻好久都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我……我……」

    他伸手摸了一下大少爺的臉。

    大少爺的臉變得好軟,軟得像豆腐一樣。似乎只要再用力一點,臉頰就會被他戳出個洞一樣。那是種很可怕的觸感,根本就和平常他摸到的大少爺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春天快到了……」阿茶說:「你要再等我一下下……等我水痘發好了……然後我們就可以去山裡面……」

    眼淚不知道為什麼掉下來,阿茶轉頭看了看管家,看了看老爺,再回過頭來看看他家的大少爺,或許是因為大家都在哭吧,所以他也跟著哭了。

    「你要再等我一下下……我們約好了……」阿茶揉著眼睛,說著。

    眼淚不停地掉下。掉到了大少爺的臉上,在眼角的那個位置。

    阿爸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頭。「不可以哭,知道嗎?你把眼淚滴到大少爺臉上了,這樣他下輩子投胎,臉上會有胎記的。」

    阿爸伸手抹去大少爺右眼下方的淚滴,嘆了口氣。

    他接著從後頭抱起阿茶,要帶阿茶回去。

    「不要!」阿茶開始掙扎。「我要留下來!」

    「你乖一點,跟阿爸回家。老爺跟管家還要在這裡處理很多事情,我們不可以在這裡待太久,這樣不好。」

    「我不要--我要留下來--」看著大少爺閉著雙眼的那張臉越來越遠,阿茶忍不住心裡滿滿無處發泄的悲傷感覺,開始放大聲尖叫。

    「我要留下來--我要留在這裡--」他又哭又叫地,就如同大少爺那天離開他時,哭喊著不肯離去的情境一般。

    阿茶掙脫開他阿爸的懷抱,奔跑回去,緊緊地抱住他家大少爺。

    他不停哭著,不停吼著,但大少爺卻一動也不動地,沒有任何反應。

    他想起那段日子裡兩人吵過的架,還有互相的拳打腳踢。

    明明那天還好好的,明明還會講話會走路的,為什麼現在卻變得冰冰冷冷的,連動也不會動了呢?

    阿茶不明白。

    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了。

    誰來讓大少爺再醒過來?

    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明明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阿茶忘了自己開始討厭醫院是什麼時候的事,反正他覺得好事從來不會在醫院發生。

    大少爺死了以後,老爺決定結束在家鄉的事業,帶著管家一起,搬到日本去了。

    阿爸跟媽媽還是老爺雇的長工,他們留下來替老爺看顧祖宅,阿茶也跟著留了下來。

    後來沒多久,阿爸得了一種一直咳的病,在醫院裡走了。

    阿茶小學才念沒幾年,媽媽覺得念書沒用處也叫他別去上,替他找了個老師傅開始學手藝,當起木工學徒來。

    就這麼地,他搬離了那個家,住到老師傅那裡去,每天用刨刀刨木材,還充當雜工替師傅幹這個干那個、煮三餐、掃地洗衣服。

    離開了四合院,在外頭學著獨立賺錢養活自己,這樣的生活過久了,漸漸地,他也少回家,於是也就不常聽到四合院外那片樹林裡,唧唧作響有如雷聲震耳的蟬鳴了。

    只是偶爾他還是會回想起來,那年夏天,出現在他生命里,卻像流星稍縱即逝的那個重要的人。

    即便發生的事情永遠不可能重來一遍,阿茶仍無法停止讓自己這麼想。

    如果不要和他吵架就好了……

    如果……如果……

    他無法停止讓自己這麼想。

    如果再對他好一點就好了……

    阿茶二十歲那年,教他手藝的老師傅年紀已經很大,打算休息不做了。

    阿茶用這幾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跟師傅頂下了那家店子,自己當起老闆來。

    師傅把所有客人都帶來給阿茶,也希望他能好好把自己的招牌經營下去。

    阿茶接了幾個餐廳的裝潢生意,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的,他另外又雇了個人手來幫他忙,木工店生意也越來越好,他從洗澡的木盆到椅子都有在做有在賣,不論客人要求什麼,總是沒辦法難倒他。

    這天阿茶拿了一些簡單的工具,到以前師傅蓋的西餐廳去幫忙修理窗戶。那間餐廳很高級的,師傅花了很多心力下去,餐廳的老闆只要派人來通知,阿茶都立刻趕到,那是他對師傅作品的敬意,他的師傅就像是他的阿爸一樣,從小到大也照顧了他好幾年。

    那間餐廳開在市區裡面,餐廳本店不大,裡面的人從老闆到端菜的,都是穿黑色西裝在工作,進去的客人也都是最有錢的,出門都開汽車的那種。

    阿茶騎著腳踏車,扛著幾塊木材,到西餐廳後直接從後門進去,裡頭老闆見到他很高興地跟他打了聲招呼,然後帶他到窗戶外框壞掉的地方,讓他趕快工作。

    「這個窗戶本來很早就想請你來修的,但是前陣子一直忙,都找不到時間。」老闆說:「等一下有很重要的客人會來,麻煩你快一點。」

    「挖哉啦(我知啦)!」阿茶笑著說,放下工具便開始刨木頭。

    一個窗戶其實用不了多少時間,在老闆所說的客人進餐廳以前,阿茶就把壞掉的地方補好了。

    這些客人坐了下來,大門也隨之關了起來,看來是包下了整間餐廳吧!

    在座的大人開心地聊著天,有個穿著白色洋裝綁著兩個小馬尾的女孩子被大人從人群里拉了出來,那個女孩一張臉臭得要死,誰問她話,她都不肯回答,只是緊閉著嘴。

    他拿了錢,收拾好工具,從後門走了出去,想著要直接回店鋪里還是去冰果室吃個冰再回去。

    後門對面有一片樹林,天氣晴朗,太陽露臉,綠色的葉子油油亮亮地。

    樹林間有隻蟬唧唧地叫了起來,片刻之後,整個樹林裡的蟬也隨之合鳴,像雷般巨大的聲音漫天作響,阿茶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原來又到了蟬出沒的季節了,距離上一次聽見這麼大的蟬聲,不知道已經經過多久了。

    阿茶轉身想要離開,卻發現身旁多了一個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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