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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剛才秋暮望刺他那一劍實在頗重,沈苑休只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湧,他忍著眼前昏花和喉頭的腥甜,拼著全身的修為硬是將伏灃的魂魄和內丹拉出了體外,然而那東西才入瓷瓶他就受不住的倒了下去。
而對面的秋暮望已破了沈苑休的禁制,有些僵硬地向他走來。
眼看著即將功虧一簣,最後關頭,沈苑休抬手狠狠咬破自己的指尖,在空中劃出了兩個幻化符,下一刻幾隻灰鴉便兀地出現,各自用爪子叼起瓷瓶後,嘩啦啦從窗口飛了出去!
同時,沈苑休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直接癱軟在了地上。
秋暮望瞥了眼窗外飛遠的灰鴉,又看著面前傷重的人,最後還是選擇向後者而去。
他蹲下身,掐著沈苑休的肩膀將他拽了起來,那指尖正卡在他皮肉翻卷的傷處,將才有些昏沉過去的人又硬生生逼醒了幾分。
聽著耳邊那難忍的嚶嚀,秋暮望冷冷的問;“這一劍痛嗎?”
沈苑休大口喘著氣,撕裂般的感覺讓他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他搖著頭,用唇形囁嚅著那兩句話。
“暮望哥哥……別殺我……別殺我……”
秋暮望不會再上他的當了,只說:“可比起你當年刺我的三劍,還差遠了。”
說罷,不顧對方撕心裂肺的痛呼,他一把將沈苑休扛在了肩上,然後向星部掠去。
夜半呼嘯的冷風吹涼了那一地熱血,也吹散了沈苑休極低的哀求。
“……別殺我……我還不能……不能死……暮望哥哥……我還差一點……差一點……就能成功了……”
第四十八章
那場大火加之沿途奔波, 常嘉賜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 可不知是否命賤天也不收,鬼門關前幾經周轉, 總被他揀回一口氣來。
這次也一樣, 在大街上昏睡了一日一夜他竟又醒了過來, 拾了路上的野果爛菜勉強果腹後,他憑著記憶兜兜轉轉良久, 來到了京城的十六街上。
此地大多皆是些達官貴人府邸, 容不得落拓乞丐放肆,常嘉賜只得等到天色黢黑才悄悄遁入, 小心地尋到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棲身, 直直地望向前方的朱門大戶, 抖抖簌簌的一待就是一夜。
天色漸明時,不遠處的刑部尚書府微微洞開了一道,幾個小廝當先而出,其後是一個身穿官服的年輕男子。
常嘉賜一見他, 眸色一亮, 跌跌撞撞地就要起身, 然當他看到男子身後還隨了一人時,動作驀地止了。
那是一個花容月貌的二八少婦,正倚在門邊同男子依依不捨地惜別,還伸手替他整了整前襟。
“……爹爹說你今夜要去左相府拜會,少喝點酒。”
女子的軟聲叮嚀換來男子溫潤一笑:“好,你也莫要等我了, 早些睡吧。”
兩人又小聲交談了一番,男子這才帶著家丁上了門邊停著的藍頂小轎。
牆邊的叫花子和尚書府前的大小姐一同目不轉睛的瞧著那轎影漸漸消散在街角,大小姐被侍女扶著轉身離去,而叫花子則雙腿虛軟,咚得又摔回了角落。
在前日聽見街邊那些人的議論猜度時,常嘉賜心內其實是有九分懷疑的,那是誰,那可是連棠,世間除了家人之外待自己最為親近之人,怕他冷,怕他熱,怕他憂思怕他難過,為此甚至不惜一切。如今他卻拋卻了曾時諾言,成了一個背信棄義之人?常嘉賜不信,不會的,連棠怎麼會這樣,他不可能會這樣待自己,他一定有苦衷,一定有……
所以常嘉賜決定要親眼看看,親口聽那人對自己解釋這一年多的種種,可是現實卻告訴自己,他錯了?
連棠的確當了官,成了親,他有閒余與同僚把酒相談,有心思與嬌妻耳語溫存,卻忘了回頭看看還有兩個生不如死的人在遠方等他救命,等他回來。
他真的忘了……
常嘉賜正神魂出離時,那頭警覺的尚書府護衛已發現到了府衙外角被一個一身破落的叫花子給占據了。他們立時上前先將人摁倒在地一頓好打,打得半死不活間再把他丟到大街上,這才滿意地離開。
日頭已經高升,周圍也熱鬧了起來,來往的行人無人管顧這快沒氣了的乞丐,只有嫌他礙事時才低頭瞥上一眼,立馬又被地上那人目呲欲裂的神情所嚇,忍不住踹上兩腳不快地閃開。
常嘉賜出氣多入氣少的躺了很久,久到他以為自己快死,然而動動僵冷的手腳卻發現自己還活著。
天亮了又黑,人來了又走,大街上重又陷入沉寂。
支著搖搖晃晃的身子,常嘉咳出兩口血後又蹣跚的站了起來,望著混沌前路,他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去,又想要如何,苟延殘喘地繼續活著嗎?為了什麼呢?他最重要的人都已經離他而去,他賴以生存的嚮往、惦念、寄託,也全化為了泡影,他為何還要堅持,為何還要受這樣的折磨。
正待他滿心的彷徨與絕望時,一陣混笑打斷了他的思緒,只見遠處踉蹌地走來了兩個人,明滅的月色下,他們那身素色的道袍並不起眼,以常嘉賜當下的眼神理應看不真切才是,可偏偏那個人的模樣於他已是此生難忘,若是可以,常嘉賜幾乎想將他的臉牢牢烙進魂魄中,轉生千回都要他血債血償!
那便是那個害死常家父母,又險些取了自己和連棠性命的游道士!
不過姐姐說她已經將這人交由梁府家丁收拾,讓嘉賜不要再記掛,只要安心求學安心過日子就好的,然而為何……姐姐口中那個已經死了的人,卻再一次出現在了京城裡?看他那模樣,養尊處優皮肉生光,顯然日子過得頗是滋潤,別說被索命了,就是重些的刑罰都不曾受過的樣子。
而姐姐是不會騙自己的,那唯一的可能便是姐姐……被人所誆騙了?
常嘉賜顧不得不適,勉力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了後頭。好在那兩人已是醉得狠了,根本未注意到身後尾隨了個人,邊調笑邊舉著酒壺大口灌飲,好不樂乎。
游道士身邊的小道士要比他清醒幾分,行到一處路口前,小道士迷糊地問:“馬、馬師兄……往哪兒走啊,你可是要去右相府?”
這話問得那游道士,也就是馬師兄頻頻搖手:“不……不去……我要回、回芍藥樓……嘿嘿,回芍藥樓……還是那裡的姑娘伺候得舒服,比右相府好多了……那右相府恁得討厭,那麼、那麼多規矩……”
小道士卻猶豫:“可是……右相說眼下那……左相正同那楊尚書和新狀元揪他的錯處,讓您不要亂跑的,萬一被擒……”
“放、放屁……我怎會被擒,誰來逮我,我便讓他腸穿肚爛……”游道士邊說邊晃了晃另一隻手的紅色小瓷瓶,又道,“而且……這同我有甚干係……要不是那梁知縣家的蠢兒子……貪圖常家女兒的美色……要做那場英雄救美的戲,我上一回……在常府就、就能把這狀元郎弄死了……哪裡還能給他尋到由頭上京翻案……這糊塗的右相還想庇護那梁府的自家兄弟……簡直自找死路……”
馬師兄心內憤恨,粗鄙地罵了起來,聽得小道士心驚膽戰。
“你是說……右相這回……勝不了了?”
馬師兄哈哈大笑起來:“那……梁少爺作勢抓了我,但改日便放了,你可知我為何沒再回頭……要常家人的命?”
小道士茫然搖頭。
馬師兄道:“因為……我可沒胡說,那常公子……命格奇差,即便我沒拉他進那鎖魂陣,他也一樣不得好死……還剋死同他親近的人……這般的命,何必讓我浪費氣力。”
“那那個狀元郎呢?”
說到他,馬師兄倒是收了笑意,反而不住搖起頭來。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他是十世金貴的紫薇星命盤,一世比一世高……我以為憑我一己之力可以稍加扭轉……結果還是不行,還是不行……那鎖魂陣反倒助了他一臂之力。你以為右相不想抓他嗎?當年……連將軍被誣通敵叛國,滿門抄斬,那不過……還是稚兒的連棠都能被家僕帶著……避過禍事,隱身常府……伺機以動……一瞞就是十幾年,直到去年才被右相得知,因而……攪了常府的生意,又派了我去……想一併將他拿下,結果呢……反而被他來了京城……如今還甚得皇上喜愛。你可知……這一年多來右相差了多少人去要他性命,卻……全都無果而返,連棠殺不得……殺不得,狀元郎……更是殺不得,陽年陽月陽日的紫微星命格,趨吉避凶,不僅能克萬般陰煞波折……而且,世間……無論善惡,擋其路者……死。”
游道士說著說著雙腳一軟直接癱在了路中,將正聽得晃神的小道士駭得不輕。
一番低喚下,馬師兄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小道士自己也頭昏眼花,只得奮力將他拖到了路邊,忙得一身虛汗後再支撐不住的在其身邊也昏沉了過去。
冷月慘色八面死寂中,一個人影緩緩走到了地上兩人面前,他的嘴角還掛著血沫,臉色卻泛出驚悸猶在的青白,雙目如兩汪死水,襯得整個人仿佛索命羅剎。
呆站了片刻,那人搖晃著開始撿拾柴火,沒有柴火就撿廢木、竹筐、木板,堆積成圈,然後他又彎腰拿起丟在一旁的一隻瓷瓶和一隻酒壺,收了瓷瓶,嘩啦啦地將酒灑在了兩個酒鬼的身上,一滴不剩。接著他返身走到了一處關了門的商鋪前,踏在石墩上取下了那掛在檐下的白紙燈籠,揭開燈罩,拿出了裡頭火光飄搖的蠟燭。
鬆手、拋擲、火起的那刻,常嘉賜的神色都是僵硬的,哪怕看著那疏忽燃起的紅焰,看著那兩個被火光包圍嚎叫得撕心裂肺的人,他的模樣也像是一具行屍走肉,神魂已經飛離,只余未完成使命的驅殼,堅持著不散的執念。
果然,他還不能死,他尋到了繼續活下去地理由……那就是要讓所有害得他們常家至此的人全部償命!
……
趁著那頭混亂,百姓四處奔走救火救人,常嘉賜又回到了十六街,靜謐的夜色中,尚書府衙前的燈籠依然明亮,都能堪比方才那兩團火光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