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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驚眼內閃過一絲荒唐之色,嘶啞之聲帶著狠戾回道:“不可能。”他們的職責便是將這竊賊拿下,並將其伏法,怎會輕易受旁人唆教,“陰司地府,容不得一人放肆!”
說罷卻見東青鶴仍是不動,一身青衣在夜色中飄飄欲仙,神色幽淡。
弗懼的拳頭在袖中握了握,最後提點道:“你不是我們的對手。”
東青鶴卻淡笑了一下,輕道:“二位可以試試。”
弗懼雙眸一眯,整個人忽然化成一團黑霧直直向東青鶴衝去!
東青鶴早有防備,猛然側身避閃,抬起一掌迎向對方。
當日在春祿城時的場景於是再次展現,東青鶴身上的護體金光大開,在將弗懼震出去的同時,東青鶴自己也受到了波及,不過兩人卻未有停歇,一觸即離後又立刻戰到了一處,不過瞬時就交手了幾百招。東青鶴顧忌著此事不宜張揚,而弗驚弗懼也是暗暗搜索,所以他們打得十分克制,以免地動山搖引人窺伺,可儘管如此,青鶴門後山依然被二人的氣息卷得狂風大作,浮雲連星月都遮蔽了,讓人難辨其內。
東青鶴一邊對付弗懼,一邊還分心留意弗驚的情況,奇怪的是,弗驚一直靜靜站在一旁,與其說是不打算出手,更像是忘了出手一樣,他那面無人色的臉上浮現了一絲驚異和茫然,不敢置信地看向東青鶴。
弗懼到底也不是尋常的修真之士,在東青鶴的護體金光反震下,弗懼依然能出招狠厲,迅如閃電,可是不妙的是他卻也拿這護體金光無法,每一掌打上去都像是打在壁壘之上,讓位列仙班的鬼差分外震撼。
弗懼擒不下東青鶴,東青鶴一時半刻也撂不倒弗懼,這便是一盤死局。
弗驚剛要開口讓弗懼住手,東青鶴卻先一步收回了招式,他沒有管那兩個鬼差,反而是倏地向遠處凝視起來,眼中閃過惶惑。
弗驚弗懼也感覺到了什麼,紛紛停下循之望去,不一會兒就見天邊有兩個人影在慢慢接近。
一黑一紅。
東青鶴看看那個黑影半晌,視線又落到了那個紅影上,發現他們身形在左搖右擺,他起先猜測對方是不是發現到他們在這兒,於是有所防範企圖逃脫,後來才覺得並不是如此。
那個人……好像受傷了?!
還不待東青鶴細思,紅影腳下一歪,竟然從雲端直直墜下!
東青鶴看得一瞬屏息,在那黑衣人和弗驚弗懼出手前他已經先一步掠了過去,自半空一把將那道紅影接了個滿懷!
觸手就覺一片黏膩,東青鶴心驚地發現,血色浸透了眼前人的一身紅衣,再看對方模樣,容色青白,雙眼緊閉,已是沒了意識。東青鶴小心地將人翻過,一眼就對上了他背後被開的那個手掌大小的血洞,深可見骨……
第四十三章
花浮受了這樣重的傷, 東青鶴自然顧不得其他, 連忙將人一把抱起要回月部治療,然而才走一步又被前方的弗懼攔住了去路。
未渡劫的修行之人同仙家作對, 且不說功法難以匹敵, 即便像東青鶴這樣能和對方戰個平手, 亦或是壓過人家一頭,但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的, 難道說打敗兩個鬼差陰司地府就會善擺甘休?恐怕只會愈加觸怒冥界眾人, 將東青鶴甚至青鶴門都一道牽連才是。
這個道理東青鶴怎會不明白,所以他將人引來絕不是想硬攻, 而是想與對方議和。可是眼下, 懷裡人容不得拖延和怠慢, 若是這兩個鬼差仍打算糾纏,東青鶴便顧不得許多了,無論如何也得先將花浮的命保住,其餘再從長計議。
一手擁著昏迷不醒的人, 一手則在袖中攏握成拳, 東青鶴的視線牢牢和面前的弗懼對視, 周身的低隱溫和被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其下厚重的氣勢。
弗懼感覺到了,幽綠的目光也變得愈加深沉,飛升之後他們已是有多少年沒有遇上這般難纏的對手,而這個人甚至都沒有渡劫,只是一個靈修, 實在讓人不快之餘更覺得隱隱的興奮。
眼見情勢一觸即發,弗懼正欲喚出自己的長鉤和東青鶴好好打上一場,一隻手卻忽然阻止了他。
是身邊的弗驚。
弗驚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東青鶴和人事不知的花浮身上,在兩人之間一番徘徊後問:“當年他偷入陰司地府時,可否還有旁人?”
東青鶴本已做好了鄭重抵禦的準備,聽見這突如其來的一問,不由愣了下,不過他還是很快道。
“是我。”
“你們兩個一起去的?”弗驚又問。
東青鶴頷首,簡潔的將當初花浮如何遭受混沌毒害,二人又為救他命闖入地府卻歷經劫難,花浮因此身死等等一事如實告知。
弗驚聽得怔然,一旁弗懼也皺起了眉。
“你說你們打碎了三魂鏡?”弗驚頓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
東青鶴憶起當日情景,雖是混沌肆虐,但的確也是因他們而起,於是點了點頭。
弗驚弗懼便沒再言了,只站在那裡良久未動。
東青鶴看他們沒有讓開的意思,卻也沒有阻攔,於是抬手在花浮袖間摸了一把,無果,又去看他耳垂,原本綴在其上的晶瑩此刻卻也不見了蹤影,想必是花浮隱隱感知到了什麼,於是將這兩樣法器都藏了起來。
東青鶴嘆了口氣,對弗驚弗懼道:“我暫且尋不到那物事,待他醒來,我自會敦促其儘快奉還,今日多謝兩位仙家寬限了。”
說著不再等對方回答,逕自抱著花浮起身,又回頭看了眼原本跟著花浮,此刻卻消失無蹤的另一個黑衣人,東青鶴捻了一個瞬移的口訣,霎時就離開了此地。
看著那兩道疏忽消失的身影,弗懼不敢置信地問:“真就這麼讓他們走了?”
弗驚說:“你該領教夠了那護體金光吧。”
弗懼想到那道牢不可破的壁壘只覺不甘又無奈:“那到底……是何物?”
弗驚沉吟了會兒,幽幽說了四個字:“此消彼長。”
弗懼一呆,繼而像是明白了什麼。
弗驚道:“所以……天道從來自有定數,此事,已經輪不到我們來管了,回去罷。”
說著,當先甩袖離去。
而弗懼則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眼地上留下的血跡,深不見底的綠眸中竟閃過一絲繁複,兩道黑影消散後似餘下幽幽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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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áo濕的衣衫,濃重的血腥味,刻入骨髓般鑽心的疼痛,種種感受,那麼痛苦,卻又那麼熟悉,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情景。
對了,第一次,在他第一次摸到大片大片血跡的時候,在他第一次殺了人的時候。
一晃神,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裡,那個擺滿了名貴收藏的書房中,前朝大才子的墨寶、價值連城的雙耳綠釉瓷、雕祥雲酸枝梨木桌案,一切的一切,眼下都被殷紅的血色所浸染,隨著他每一次落手,又有更多的血沫被噴濺而出,鋪天蓋地的灑下,就像下了一場鮮紅色的細雨。
砸得手酸了,他終於低下頭去,看看手裡偌大的一塊硯台,又去看地上已經無聲無息的人。
那人的臉早已血肉模糊,半個額頭都被自己砸沒了,紅紅白白的東西流了滿地。
他眯起眼似乎回憶了下,才想到這個人是誰,哦,是他,梁知府家的大少爺,也是自己的姐夫。
姐夫……姐夫是做甚的?姐夫是姐姐的相公,那她的相公在這裡,姐姐又在哪裡呢?
他想啊想啊,又想了須臾,終於想起來了。
……姐姐死了。
姐姐三日前就死了。
為什麼姐姐會死?
他們說姐姐是難產死的,一屍兩命,梁府的人顧忌他難過,所以落葬前才來知會一聲。
他傷心欲絕,他想去送姐姐最後一程,可那些人說他們已經把人埋了。他趕到那裡,竟尋不到姐姐的墳。
用了好幾日四處打聽無果,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曾經伺候過她的小丫頭,那小丫頭不知是否對姐姐心有所虧,亦或是覺得即便告訴了他他也拿梁府無法,最終,他用了許許多多的銀子讓她開了口。
一路跌跌撞撞,他在亂葬崗中扒了足足一夜才翻出了那個早已面目全非的女子,她青灰的四肢瘦骨嶙峋,肚皮也是癟下去的。
那小丫頭說,常夫人的孩子早在一個月前就沒了,常夫人的身子骨本就不好,自落了孩子之後更是一病不起,近日撐不住終於去了。
話說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他不信,他怎麼會信。他姐姐的身子骨什麼時候不好了?從前在家,姐姐幫著爹爹管帳,忙起來便跟男子一般大江南北的跑,有兩回自己鬧騰搗亂了,她拿著藤條能追著這不成器的弟弟從前院到後院繞上五六圈,打是捨不得打,只抽得他腳跟後的地上啪啪作響。
這樣的姐姐緣何會病弱至此?
梁府不讓他探看,這一年的時光里,只得除夕和中秋二人在府內匆匆見了一面,他覺出對方消瘦,可姐姐總說自己很好,最後一回她已有身孕,他切切記得對方攏著自己的肚腹笑著對自己講。
“嘉賜,你書讀得好嗎?你可有銀錢用?你莫要記掛我,我在這兒挺好的。待這孩子降世,我讓你做他的先生可好?你只要好好的,姐姐就好好的。”
他當時怎的回答?
他說:“我有銀子,我現在給人寫字作畫,能養活自己。我書讀得也好,明年考上了秀才,後兩年我就能進京,指不定連棠之後我們家又能出一個狀元!保准給我的小外甥教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
這些話尤言在耳,他沒有騙人,姐姐希望他爭氣,這一年他舍了所有頑劣所有淘氣,一心求學,只為不辜負她的一片苦心。
他真的好好的,可是姐姐呢……為何最後卻沒有好好的?
他哀慟他疑惑,尤其是當他無意間發現眼前已逝女子那腿間和肚腹上觸目驚心的刀痕時更是恨至肺腑,姐姐是被人活活折騰死的!
他世間僅剩的血緣,對自己傾其所有,貨品一樣被交易入那虎狼之窩,受盡折磨,死後竟連一方孤墳都沒有,還被棄屍亂葬崗……叫他如何不恨?!他好恨,他好恨,他要那些害死他姐姐的人都遭受應有的報應!!!
他用餘下的銀子先給姐姐好好安葬,接著又繼續買通梁府那丫頭,說自己想拿回姐姐留下的一點東西,於是混進了梁府中。他也不急,他尋了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在裡頭足足藏了五日,不吃不喝,直到梁府的人全放下了戒心後,他慢慢在東廂院點起了一把火,然後又回到了那藏身處,靜靜看著那漸漸變得艷紅的天空,看著四處奔走呼喊的小廝,看著在火內掙扎痛苦的各位梁府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