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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棠紅了眼睛:“我沒有忘記,我真的沒有忘記,我托人給你帶了信,我還讓人去接你們了……”
“真的嗎?難道是我錯了?”常嘉賜驚異,不過下一刻他又不由笑成了一團,邊笑邊重重搖頭,“你以為我還那麼好誆騙嗎?連棠……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再、信!”
連棠驚愕著又聽常嘉賜道。
“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常府給你的,即便我死……也都要拿回來。”
常嘉賜說完,院子那頭便響起了一片尖叫。
“救命……救命……有人死了!!!!張、張護院死了!!”
“啊啊啊啊啊——來人,快來人……劉婆婆沒氣了……快來人!!”
此起彼伏的悽厲喊聲飄蕩在尚書府中,一句暫歇又來一句,久久不止。
連棠震愕間就對上常嘉賜自得的微笑,他脫力地問:“你……做了什麼?”
常嘉賜高興地迎上眼前的目光,方才的驚懼悲傷已消散無蹤,他從懷裡摸出一隻紅色的瓷瓶,有趣地說:“我也不知這是什麼,但是有人說它可以讓人腸穿肚爛,我好奇得很,便試了試,看來……是真的。”
“你……你在井水裡下了毒?”連棠向來沉穩的神思已被眼前的一切搞得一片混亂,他面色蒼白,駭然地看著常嘉賜。
常嘉賜指了指身後,道:“不是,是那個池塘里,它可是一汪活水,連著你們尚書府好多地方呢。”昨夜動的手,待天色漸明,大多人都起來洗漱吃飯了,水的威力自然也慢慢顯現。
正在連棠啞口無言時,又有小廝一路跌跌撞撞地哭著來報:“姑爺……姑爺……小姐他……小姐她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快去看看……”
連棠聽罷,眼淚終於留了下來,他癱坐在地,不敢置信地問:“為什麼……嘉賜,為什麼……”
常嘉賜用著乾枯瘦弱的手輕輕地擦去了連棠的眼淚,心疼地說:“你知不知道常嘉熙死前究竟吃了多少苦,她懷著身孕,卻受了幽閉之刑,沒有人能救她,我不在,你也不在……為什麼你的孩子可以無憂降世,而我們常家唯一的血脈就這麼被人活活折磨死了呢?我也想問,為什麼啊……”
“不是……不是……不是我的……”連棠也有些傻了,只會翻來覆去呢喃這兩句話,常嘉賜卻半點聽憑的心思都無了。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用著一條斷腿,居高臨下地望著地上的人。
“連棠……我不殺你,我還是可以繼續報你的仇,享你的榮華富貴,而尚書府這一災足夠拿來撂倒那位右相了,皇上想必更會心疼你們的。而我自己的仇,我便也先拿走了……”
常嘉賜說著,眼中泛出了淚光。
“只是……你說過你會一直陪著我的,你還記得嗎?此生你怕是要食言了,而到了地府,我定會受那陰司煉獄之審,你也不會同我遇上的。不過,待我還完了這些命債,下輩子,你放我一馬,我不想再成你騰達路上的踏腳石,也不想讓那十世相剋一語成讖,連棠,我們……別再見了吧。”
說完常嘉賜就這麼拖著傷腿蹣跚離去,他以為行過兩步就會被尚書府內的人抓住,又或是回過神來的連棠所擒囚,結果許是府內大亂人人無暇他顧,竟被常嘉賜一路走出了這裡。
然而由不得常嘉賜慶幸,府外的暗巷中忽然竄出了幾個人一把將他摁倒,然後用黑布套上了他的頭。
常嘉賜沒看到那些人的臉,只聽見他們低言著“是不是他”、“果然是左相的人”等等的話,接著把他弄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行了很久才停下,常嘉賜被一把推下地,只覺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還有嘩啦啦地水聲。
有人拽著他來到了一片岸邊,兩腳踢在他膝彎讓常嘉賜跪了下來。
之後的一段時間於嘉賜來說再想起來反倒記憶有些模糊了,姓馬的師兄弟二人就這麼死在了街頭,右相自然不會善擺甘休,一番追查將目標定在了死對頭刑部尚書府中也算情有可原,只可惜他沒選好日子,尚書府正巧糟了大災,右相驚異之餘便想問出點什麼,而常嘉賜單巧就趕在這時候出現,莫名其妙的一個叫花子,能不招人懷疑麼。
所以無論是馬道士也好,下毒殺人也好,是否與左相串通也好,哪一個右相都想知道,因此常嘉賜得到了毫不留情的嚴刑拷打。雖然很痛苦也很煎熬,但比起前頭所歷的一切,純粹的肉體之痛對常嘉賜來說算不得什麼了,而且就他的體格,也費不了這些人多少時間便能了斷。
所以最後被摁進水裡的時候,嘉賜反而覺得自己解脫了,冰涼的水漫過他的眼耳口鼻,渾渾噩噩的窒息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
那個在梨花樹下緊張地仰頭望著自己的少年,眉目如星,滿眼深情,一遍一遍地低喚著……
少爺,你快下來,摔著了怎麼辦?
少爺,聽話,你下來我便不罰你抄書了……
少爺,你別生氣,我不走,我一直陪著你。
少爺……
少爺……
第五十章
一股窒悶感憋得常嘉賜渾沌睜眼, 這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溺水, 自己還活著。而他整個人都被箍在一個厚實的懷抱中,緊得常嘉賜差點透不過氣來。
他仰頭想將這貼著自己的人推開, 一抬眼便對上了他一張安謐恬淡的睡顏, 看得常嘉賜一愣。
已經記不起多少年過去了, 而這張臉比其才出現在夢中的那位又變了好多,連棠即便到後來高官厚祿錦衣加身, 可仍是難以同修行千年已非肉體凡胎的東青鶴來相較, 從模樣到氣度再到實力,東青鶴果然就如夢裡所料那樣, 一世比一世高, 到如今已差臨門一腳就可位列仙班, 而自己呢……曾以為一世悲苦,待到盡頭便可輪迴重來,誰曾想,那不過只是一切噩夢的起始, 天意註定他常嘉賜有命無運不得善了。
可經過那麼多磨難, 他常嘉賜早已不信命了, 既然天要亡他,那他只能自找活路。他走過刀山火海,越過龍潭虎穴,還有什麼是他好怕的呢?
想到此常嘉賜惺忪的眉眼慢慢染上了幾分厲色,望著東青鶴的目光都鋒利了起來,恨意讓搭在他胸前的掌心跟著亮起隱隱的紅光。
“還有一個時辰才天明, 別亂想了,再睡一會兒。”即在常嘉賜神思異動間,本該昏沉的東青鶴卻雙唇開合道,他眼也未睜,仍是那麼悠悠然然的姿態,只趁著常嘉賜呆愣中利落地把他那隻不安分的手抓進了掌心牢牢包覆。
“乖,天亮了再叫你。”東青鶴拍了拍常嘉賜的背,軟聲道。
常嘉賜又被這傢伙抱到了胸前,只除了將口鼻余給他透氣外,那力道環得比上回更緊,堵得常嘉賜憤恨難言,恨著恨著竟又睡了過去。
下次再也不會和這傢伙同床共枕了!
常嘉賜狠狠地對周公道。
再醒來時屋內只剩他一個人了。
常嘉賜立馬起身,顧不得梳洗換衣,心急火燎地就想趁著這空當去外頭忙活些自己的事兒,誰知這人才出門就又迎面撞上了去而復返的東青鶴。
東青鶴像是沒看到眼前少年一臉的暗恨難言,他只是自然地捋了捋他鳥窩樣的頭髮,笑道:“梳梳頭再出去,不著急。”
你不急!我急!
常嘉賜怒得雙拳緊握,然而在嫌他磨嘰的東青鶴將人重又拉回屋,想替他整理頭臉衣裳時,常嘉賜驚得只得自己把他打理好。
此時祿山閣的小廝來報,說是各位掌門已在三元殿等候,請東門主一道前往為孤山鑄立結界。
東青鶴頷首,繼而忽略了他徒兒的滿面不快,扯著他就浮雲到了那裡。
一見了外人,常嘉賜立馬乖順了起來,聽話地隨在東青鶴身後,由著無泱真人領路一道前往孤山地界。
從第一次離開陰司地府至今,石火光陰日月逾邁,此地早已滄海桑田,只除了當日東青鶴帶著花浮躲避凶獸的深潭一如初時平靜。
站在潭前,常嘉賜聽著無泱真人將各派掌門分立到東南西北四位。
東邊結界由九凝宮、游天教的人為主、南面則是天仕樓與止挈山、西面為祿山閣負責,而北面便是青鶴門,其他小門小派可由形勢起伏再相應更動。
無泱真人說完便若流星一般凌空而起,手中拂塵輕甩,一片銀光灑出,給每個人身上都加了幾道傳音符,若有突發災難,便可傳音千里,央求同伴搭救。
備好一切,各派分而散去,深潭處就在北面,所以青鶴門不用亂跑。
不一會兒東面天際就亮起了一道紫光,那光由暗至明,仿若cháo水一般翻騰擴散,直到將整個東方全滿滿包覆起來,那乃是九凝宮的信號,緊接著則是天仕樓和止挈山的橙色結界瀰漫,像極了艷陽下的烈火,將天都要燒溶了一般,再來就是祿山閣的銀光鋪散,星星點點似霧似幻,美不勝收。
三方結界已成,最後就差東青鶴了,此次前來,慕容驕陽和秋暮望都不在,日月星辰四部中,日部的金雪裡金長老更善于丹藥,所以東青鶴不會指望他,那餘下只有月部的破戈一人在,而布界還需一位道行極深的助力,東青鶴的目光在門內弟子間睃視了一圈後,向遠處的一個人點了點頭。
“有勞火部長老了。”
常嘉賜循之回頭就看見一個灰袍人慢慢從人堆里走了出來,來到近處,看看常嘉賜,又看看東青鶴,懶散一笑。
“門主客氣。”
正是未窮。
話落,三道光影驀地拔地而起,浮於半空各居一角,一同催動手中陣勢。
下一刻就見北面天際炸開滿目金光,層層疊疊,比另三道都更亮更炫,將整個天地都映得光華閃耀睜不開眼。
東青鶴身處正中,赫奕流光便自他指尖而動,一片一片,一團一團,聚散翕張,壘落成牆,密密實實的將此地都遮擋了起來。
眼看著還差一處便能大功告成,此時忽然一陣轟鳴巨響從遠方傳來!
那一下駭得眾人一驚,然而不待他們回神,大地又開始震顫了起來,從快到慢,那幅度搖得眾人都站立不得,紛紛浮至半空。可是正當他們往上飛的時候,原本一片明媚的天際卻漸漸沉暗了下來,滾滾黑雲由遠及近,遮蔽了高高的日頭,將四面群山都掩在了暗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