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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師父對你那麼好……”沈苑休低低感嘆。
花浮回以一雙迷濛的眼,疑惑地反問:“那位秋長老對你也那麼好,你當年又何以這般?”
一句話說白了沈苑休的一整張臉,怔然良久都難成言。
花浮將其眼內瞬時掠過的掙扎和苦澀看了個仔細,終於收了嘴角艱難的笑意,虛弱道:“所以……有些事沒得選,有些路也必須走。”
沈苑休沉默半晌,跌跌撞撞地退了兩步,繼而一返身如來時一般掠出了窗欄。
花浮沒有看他倉惶離去的背影,只望向自己一旁被換下的血衣,好笑的想:何必搞得那麼講究,傷口未愈前,換上多少回新衣裳,終究也還要弄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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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隆這麼一報,不一會兒門內不少人就知道了混沌巨獸再度現世的消息。東青鶴招了各位長老在金部議事,最後決定不日便啟程趕赴鮮魚山,正巧辰部出事不久,還需人善後,便留下慕容驕陽代為掌管門中諸事。
待東青鶴再回到月部客院已是星斗滿天,明明已經吩咐了小廝盯著那人,要是有甚異動立時來報,但東青鶴這心裡仍然一整日都安不下來,幾乎時時都在惦記他有無起燒,還冷不冷,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又或是見自己不在,壞脾性又上來得鬧騰不休該如何是好。
所以這一出金部,東青鶴連浮雲都顧不上,直接使了一道瞬移進到了院中。
門邊小廝見了他連忙行禮,東青鶴問:“人還好嗎?”
灰衣小廝道:“花浮長老的燒退了,半炷香前才吃過藥,現下正睡著。”
東青鶴點點頭,暗忖這傢伙受了傷總算乖順了些,誰知一推門而入瞧見的就是空蕩蕩的床鋪,還有不知去向的人。
小廝見此自然嚇得不輕,噗通跪下認起錯來:“門、門主……小的沒有說謊,花浮長老剛才……就、就在房裡的,我還來看過,可不知道為何……現在就不見了……”
東青鶴盯了眼那胡亂被扯下丟在一旁的內衫,又瞥見一邊洞開的柜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怪你,你去吧,我知曉他去了何處。”
待那小廝戰戰兢兢地告退,東青鶴揮袖招來浮雲,慢慢登了上去,幾番飄轉回到了片石居。
果然一進居內遠遠就聽見青琅小聲地詢問:“……嘉賜,你沒事吧?要不要去日部找金長老看看?”
“沒什麼,許是這兩日練功,又在辰部幫襯累到了而已……”常嘉賜的嗓音也跟著響起,比往日聽來的確浮軟了許多。
“練了青鶴門的口訣還那麼容易累到?你也太虛了。”青琅奇怪。
“我自知修為低微,遠難當大任,所以才需得我師父多多照拂,常伴左右。”常嘉賜抬眼對上那道緩緩走來的身影,悠悠笑著說。
東青鶴看著那個坐在石凳上的少年,他仍是穿著素色的粗布衣裳,眉眼依稀可見昳麗的輪廓,只可惜一張臉龐黝黑又青澀,唇色倒是染了幾分憔悴的蒼白,讓人望之只覺得憨厚可憐,與容色出挑毫無干係。可若又真真細查,卻能隱約窺伺到一絲柔艷之色,不過轉瞬即逝,仿若錯覺。
東青鶴一邊打量一邊已走到了那少年面前,常嘉賜要起身,被他一把搭上了肩膀,又將人一點點壓回了凳子上。
“你臉色不好,自該多多休息。”東青鶴俯視著眼前人清澈的瞳仁說。
常嘉賜回以怯怯的笑:“我擅離居中兩日已是不該,哪裡再敢怠惰。”
“修煉和別的事一樣,是成是敗皆需得量力而為,若勉強為之……只怕到頭來得不償失。”東青鶴幽幽告誡。
常嘉賜虛心的頷首:“師父教訓的是,只不過我本就命賤身微,萬事只得做過才知可與不可,哪容得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大不了怎麼來的便也怎麼去而已——”
話說一半卻覺肩膀一痛,原來是東青鶴方才搭在其上的手並未拿下,此刻隨著常嘉賜話出東青鶴的掌心也慢慢合攏,捏得常嘉賜變了一張臉色。
而一邊青琅則覺出二人氣氛有異,卻又一時不知哪裡不對,只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卻被東青鶴抬手揮退了。
眼見常嘉賜的臉又白了兩分,東青鶴終於放下了手,他問:“你想如何?”
常嘉賜的背脊依然倔強地挺著,嘴角抬了抬才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毫不退縮地說:“師父,我聽說了那事,我到門內也算日久,我想出去見識見識。”
東青鶴看著坐在那裡的單薄少年,寬大的外袍隨風震盪,仿佛瘦得要被吹散了一般。
“不行。”東青鶴冷冷的回說。
常嘉賜想是猜到他有此一答,不急不緩地繼續道:“師父在擔憂什麼?怕我被那凶獸害了?還是怕我隨他一道一去不回了?您擔心在門外看不住我,難道就不擔心您不在時,門內也無人能看得住我麼?亦或是您要給我再上兩道禁制符?還是牽絲鎖?還是直接關到後山,拿了縛妖鏈綁起來,會更安心些吧。”
仍舊那張純稚溫軟的臉,此刻說得卻是刻薄乖張的話,聽得東青鶴劍眉緊緊鎖了起來。
見對方仍是不言語,常嘉賜忽然站起,他眼下身高不過到東青鶴的肩膀處,仰著脖子的姿態莫名讓那少年面容看著特別真摯殷切。
“師父……”常嘉賜輕輕的喚道,“我明白那東西兇悍難纏不好對付,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該親眼去看看,更該親手將那帶來幾百年苦難的禍害了斷,以免它重蹈覆轍,厄難更多世人,不然……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常嘉賜重複了兩遍,東青鶴因而自他的眼中窺到滿滿的晦色,像恨,也像不容動搖的堅毅。
察覺到東青鶴的猶豫,常嘉賜深吸一口氣,終於再進一步,使出了殺手鐧。
“我知師父心有所惑,而當下情勢焦急,無暇多言,若師父能帶上我,您想知道什麼,無論是現在的,還是過去的,徒兒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一句話果然翻覆了東青鶴的思緒,他低下頭直直盯視著眼前的少年,良久緊繃的肩背鬆緩了下來。
“好……”
一個字當即換來了常嘉賜的甜笑,笑得雲破天開,笑得天上的星辰都亮了幾分。
只不過下一刻東青鶴的一句話又讓他的笑容凝結在了唇邊。
“青琅,”東青鶴向一旁低喚,“破戈長老已經查明天羅地網真正的歸處,乃屬九凝宮先輩師祖,此去鮮魚山該是能遇上花宮主,你將那雙刀也帶上,我們到時一併物歸原主……”
東青鶴一邊說一邊如曾時一樣抬手輕輕的在常嘉賜的頭上揉了揉,沒有管掌下人一張青白的小臉一瞬沉黑如鍋底。
第四十六章
九百年前, 混沌巨獸現於鮮魚山, 一時山搖地動風雲變色,千萬生靈形消魂斷四散奔逃, 九凝宮當時的少宮主也險遭其毒手, 虧得青鶴門門主東青鶴將混沌引入幽冥地府囚困驅殺, 才保得少宮主一命和鮮魚山安寧。
只是混沌獸命格極其堅穩,若非將其挫骨揚灰, 它只需一縷輕魂便可還原復生, 當日東青鶴未來得及將其徹底了斷就已被迫遁出陰司之地,未免混沌巨獸去而復返, 以祿山閣為首的幾大門派便在鮮魚山、小屏山和大屏山的山坳處, 那個有著幽冥罅隙, 名為孤山的地方,築起了足矣將此地都牢牢防禦的結界,自那時起,除了低階妖獸外, 像是檮杌、饕餮、九嬰、魍魎等等的高階妖獸擅入此地皆死路一條。
孤山結界十年一修補, 而無泱道長和青鶴門門主等皆是仁善之輩, 每回便順道由長老對那些被凶獸所害還有自己也死於此處的凶獸進行超度,化去漫山遍野的戾氣,以保其他小生靈得以安穩度日,故而這十年一行的修補和法事又名“孤山祭”。
誰知孤山祭至此已行過快百餘次,眼瞧著離今年再行也不過幾個月,築了這麼多年的結界卻忽然破了。
東青鶴於是隔日一大早就帶著門內幾位長老和弟子們趕往了那處。
祿山閣離那裡最近, 為方便行事,每十年無泱道長皆會騰出閣內一隅接待四方來客。即便如今青鶴門在修真界中已威名赫赫,但祿山閣多代傳承,底蘊深重,修真界中無論誰來,見了閣主真人也得老老實實道一聲尊稱,放肆不得。
說來東青鶴和祿山閣也是頗有淵源,他的師父長燈真人就是上一代的閣主,所以一行青鶴門子弟隔著老遠就棄了浮雲和坐騎,步行入閣,見了候在門邊的真人便恭恭謹謹地行了個大禮。
無泱真人像極了凡間戲本中的修仙之人,白衣白髮慈眉善目,一一讓弟子們起身後又笑著推卻了向他拱手的東青鶴,緩聲道:“東門主不用多禮了,我們裡頭說話吧。”
而在無泱真人身邊還站了一位身高腿長的男子,相較於祿山閣內眾人的素色道袍,對方一身絳紫華服,頭戴同色琉璃冠,帶著玉扳指的手中還拿了一把摺扇輕輕搖著,與一旁破戈的淺白紙扇不同,此人的扇子乃是緞面玉骨,上頭還用金線修了幾株水仙,在艷陽之下一撲一閃爍,整個人都有種熠熠生光之感,要在人間便是個活脫脫的土財主。
此人便是人送“鐵公雞”外號的天仕樓樓主吳璋。
吳璋見了東青鶴呲牙一笑,沒骨頭似的抬手攬著他一道隨著無泱真人往裡走。
“你那相好上回來樓里了,說是找我要看天相湖裡頭的陳年舊事,你可知道?”吳璋眯起眼道。
東青鶴猜到這口無遮攔的人在說誰,於是微一側身就讓那懶散的傢伙搭了個空:“我和花宮主無甚干係,莫要胡說。”
吳璋嘖了一聲,滿臉不甘:“你早說呢,我就是看在你份上才收了她一樣好東西就放人的,太虧了!”
“你去年來片石居同我下棋的時候這個話就說過了,”東青鶴毫不留情地戳穿對方,這位好友明明是自個兒貪圖人家的好東西,還要拿他做由頭。
“是嗎?”吳璋裝傻,又回頭看了眼東青鶴的身後,笑問,“聽說你又收了個小徒弟?看著不錯。”
東青鶴有些意外:“何以看著不錯?”
吳璋道:“比上一個機靈。”
東青鶴一挑眉。
“怎麼,不信?我的道行是沒你高,但是眼光嘛……”吳璋搖著摺扇,一臉的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