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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嘉賜躺在那輕軟溫厚的被褥中,看著那盞在風中飄搖卻頑強不滅的渺小燈火,良久,慢慢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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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常嘉賜暫時在片石居中留待了下來。東青鶴酷愛清靜,居中除了四位小廝,尋常連各位長老都是有事才能求見,如今竟為了一個凡人破了慣例,著實引得門內一片喧譁。
只是又想到門主向來心懷慈忍,至誠高節,便無人敢對他此舉有非議猜度,更何況水部那事還在前告誡,誰敢自討苦吃。不過門主對那小凡人十分投緣,這卻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了。
居外人心內有計較,居內人自然也有思量,幾位青字輩小廝們就沒少審度這位新來的小哥兒的情況,想看看對方到底有何本事,能讓他們門主如此青眼相加。
對此情形,嘉賜多少也能感知一些,好比那叫青越的小廝,就老愛站那兒偷偷的打量他,叫青儀的呢,則趁著打掃的機會和嘉賜聊天,有意無意的探聽他的來歷和從前,只有那叫青琅的,沒那麼多話,還關心嘉賜的身體,嘉賜覺得他還不錯。只是又想到當時在木部那蘼蕪長老曾提過可買通門主身邊的小廝為自己換衣裳,雖不是什麼太壞的事兒,但嘉賜還是有些好奇,這幾位到底是哪一個有這樣的小心思。
而東青鶴倒是信守諾言,每日定時來給嘉賜治傷,配以門中靈丹,將將兩日嘉賜的面色已經好了不少,也可勉強下床走動了。
這一天門主有事外出,青琅來敲嘉賜的門,說是火部的長老來看他。
嘉賜疑惑,火部長老是誰?自己什麼時候面子大到能讓門中長老來探望了。然而待人一入內,瞧見對方那半長半短的灰袍、披頭散髮的打扮,才明白原來是那日在蘼蕪手下救了自己的男子!
未窮見嘉賜怔然,笑著入內,大喇喇的一掀袍角直接在床邊坐下了。
“有氣力瞪我,那該是好些了。”未窮哼了聲道。
嘉賜這才發現自己吃驚的表情太過了,連忙閉上了驚訝的嘴巴。
“您、呃……您是……”
未窮哈哈一笑:“一直忘了自報家門,我叫未窮,青鶴門火部的。”他口氣隨意,仿佛自己就是火部的一個小弟子似的。
嘉賜立時搖頭:“不不不,我識得您,也一直想、想感謝您……”
未窮搭起腿,沒個坐態的晃著:“你眼下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謝禮,嘴上客套就不必了。”
嘉賜尷尬一笑,沒忍住問道:“長老……為何三番兩次出手搭救?”上一回在木部救下差點被針扎的自己還可以說是順手,可後一回在水部靈田,那出現阻擋住緗苔的小廝若沒有未窮的吩咐是絕對不敢對他部弟子這樣強硬的,後來若不是白澗趕到,兩方都要動起手來了。
未窮並未馬上回答,而是轉過臉來目不轉睛的望著他,眸光中有嘉賜看不懂的溫柔和繾綣閃爍。
片刻,未窮道:“因為,你和他……真的太像了。”
“什麼?”嘉賜一頭霧水,是說自己長得很像某個人嗎?“是……是誰?”
未窮哼笑:“他不在此地,但我第一次見到你,還以為看見了他。”
“我不是那個人……”嘉賜立馬否認道,“我是常嘉賜,在此之前從未來過修真界。”
未窮頷首:“對,我後來就知道自己認錯人了,因為那個人……是從來不會說謊的。”
常嘉賜一怔。
第十三章
“長老這是何意?”嘉賜茫然,“我沒有……說謊呀。”
未窮哼笑:“還說沒有,你那日明明故意到處亂晃,卻對蘼蕪說自己是迷路才誤入園子的。”
“原來是這……”常嘉賜緊繃的肩膀悄悄鬆緩了下來,不過即刻想來又覺不對,“長老怎麼知道我在亂晃?”難道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後?
未窮卻只是晃頭晃腦地淡笑,笑得嘉賜覺得自己猜對了,卻又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嘉賜只得說了實話:“好吧,其實那晚我只是……想找尋一下門主的住處而已。”
他這話說得赧然,又帶了一絲自怨自艾的苦悶在,自然讓未窮給聽出來了。
未窮訝然:“你這小孩兒,多大一點就學人家有這般心思,就算這兒里外有不少人對門主傾心,可你才見過他幾回就惦念上了。”
“我不小了,我都十七啦……”嘉賜立時爭辯,眼神又游移起來,“而且,我沒、沒什麼心思,我是什麼身份,哪裡敢想……”
“身份算個屁,修真界中那些身居高位的當初有多少是出身低微,有些上幾輩子連個人都算不上,現在還不是自個兒慢慢修來的,”未窮粗鄙的罵了一句,十七歲……於他們這些動輒五六百的年紀作比,就跟襁褓中的嬰孩兒差不多。未窮又沒忍住敲了敲常嘉賜的頭,下手不留情,但眼光倒是放軟了些許,“然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你一有了這般念頭,以後那時時刻刻的‘身不由己’才是真害人。”
“什麼身不由己”嘉賜不甚明了。
“便是不願想起他,卻忍不住要想,不願去找他,卻忍不住要找,不願他和別人一……”未窮說到一半,見嘉賜仍是一頭霧水的目光,這才恍覺自己臆測得太多了,這小孩兒指不定過幾日也就淡了,自己何必這般杯弓蛇影,倒搞出一種物傷其類的淒涼之感。
未窮搖頭自嘲一聲,站了起身:“這樣的事兒,什麼時候靠旁人指摘就能說得清的呢,也罷……你多看顧些自己的安危才是正事,以後老實些待著。”
後一句未窮關照的真心實意,雖知對方不是自己的故人,但那張臉……到底讓未窮多了些私心,總不想看見他遭難,亦或是如眼下般傷懷。
嘉賜點了點頭,卻還是補了句:“不怕的,這兒有門主在……”那語氣里的安心信任讓未窮徹底沒了脾氣。
“你啊……”他本想說你以後吃了虧就能學乖了,但又記起常旺的事,忙收了口。只無奈搖頭,若來時一般風風火火的走了。
常嘉賜望著那人離去的方向,眉頭卻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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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南方日頭還是火辣辣的,照得院內的梨樹都淒哀萎靡了下去。忽的一番窸窣攢動流轉在枝芽間,震得那本就零落的梨葉簌簌的往下直落,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半大孩子小猴樣的蹬踏著精幹直往樹上竄。
樹下一個少年著急地叫道:“少爺,快下來,摔著了怎麼辦?!”
孩子卻不管,仍是一徑的手腳並用,直到那少年的語調中帶了怒意,他才不甘地回頭瞪了對方一眼,返身在枝頭上坐下了,一雙小腳咿咿呀呀的晃著。
“連棠,你跟我娘說了沒有?”孩子居高臨下地問地上那人。
樹下叫連棠的少年道:“說什麼?”
見他裝傻,小孩兒怒了:“說你中了舉就能做我先生的,你怎麼忘了?”
少年一愣,眼神暗了暗:“府中門客眾多,我這樣的身份,能得老爺夫人收留,已是感恩戴德。”
“你什麼身份?奴才的子女便不是人了?當初是你教我諸事應自強,不宜妄自菲薄,眼下中了舉卻仍自輕自賤,算什麼大丈夫!哼!我說了我不要那些人當老師,我只要你!”
說著,那小孩兒竟一下站了起來,氣得來來回回在那兒不過半尺寬的枝幹上走來走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不是信了前幾日來家裡的那個游道士的話?說我與陽年陽月陽日生的人生生相剋!?不得讓對方近身,不然十世都不得好死?哈,那他還說你有仙緣,讓你出家呢,你怎麼不去?!”
“少爺……”少年聽著這話眉頭緊蹙,“我沒有信那個。”
“我告訴你,那話我娘生我的時候就有江湖郎中為她下過卜,說我每一世都活不過十八!說我命薄卻利,死得早還要把身邊所有人都連累!所以你放心,有沒有你,我都要死!這黑鍋輪不著你背!”
小孩兒越說越窩火,小腳蹬得砰砰響,忽得一個沒有踩實,整個人便墜空而下!
樹下少年本就提心弔膽地盯著他的動作,一見意外陡生二話不說整個人向前撲了上去,伸出雙手堪堪將那掉落的孩子接了個滿懷,然後兩人就地一滾,一道摔趴在地。
小孩兒只覺自己砸在了一個肉墊上,低頭就見那少年臉色發白,兩手卻仍緊緊摟在他腰間。
小孩兒忙起身,緊張地問:“連棠、連棠,你沒事吧?”
少年也在緊張他:“你呢,摔壞了沒有……”
小孩急急搖頭,卻在捏到少年臂膀時聽他一聲低喘:“……是不是磕到了,我看看……”
袖袍一卷,果見手肘處骨骼不整,該是摔斷了臂膀。
調皮的孩子一驚之下立馬哭了起來,哭得聲嘶力竭:“唔……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連棠忍著疼竟還要溫柔地哄他:“不哭,沒事兒,接個骨就好了。”
小孩兒卻不依:“你還要考狀元的,手斷了不能寫字,考不上狀元了,怎麼辦……都是我……我不要你做我先生了,我不要你陪著我了,嗚,我果然是個倒霉鬼,你不要理我了……”
連棠卻用另一隻完好的手勉力抱住了他,語調一如往昔:“不會的,這只不能寫還有另一隻手能寫,無礙於考試的。就算……以後真不能寫了,那我就不考狀元了,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好嗎,我不信那個,夫人老爺也不信,我們都不信,不哭了,不哭了……”
我陪著你。
一直陪著你……
遙遠的話語一遍遍重複,但因隔著遙遠的時光,隔著沉沉的黑暗,待傳到耳際時,已消散得聽不真切了……
睫毛翕動,常嘉賜輕輕睜開了眼,一滴眼淚自眼角滑落而下,他轉過頭來,就見天光已是大亮,而青琅就站在門邊望著自己,手中端著水盆。
見嘉賜慌忙的抹去眼淚,青琅以為他是為兄長傷懷,什麼也沒說,只笑著走進來把盆放下,輕道:“梳洗吧,門主在外頭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