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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妘姒神情如常,並未因此不快,反而有些好奇地問道:“我在宮內日久也沒聽說過這東西,那兵器到底是哪裡來的?”
常嘉賜便將慕容驕陽在法器大會尋覓到天羅地網一事坦白道出,不過想了想又說:“東青鶴的護體金光刀槍不入,而我曾有一法寶乃是在修真界外某處所得,名為‘絡石鞭’,那東西十分厲害,卻也奈何不了金光,但是天羅地網卻可以,所以我覺得這雙刀絕非九凝宮所制,它該是仙界法器,只不知為何久遠之前落到了修真界,還到了你們宮中,並被人據為己有打上了金蟬印。”
是不是九凝宮的東西妘姒其實並不在意,即便拿回去也是花見冬的東西,妘姒在意的是:“你為何想要天羅地網?”
她還記得常嘉賜在還是花浮的時候曾攔住過她們的去路為奪這兩把神兵,既然他已有了了不得的兵器絡石鞭,何苦要在另兩把兵器上這樣費心?
常嘉賜被問得一怔。
若換個人他自可以編出一百套瞎話來胡謅過去,可是眼前人是妘姒,常嘉賜騙盡天下人,卻沒辦法對她信口開河,但那真相因為在他心裡埋藏的日久深重,蒙了太厚太多的積鬱,一時也難以完全言道,所以常嘉賜的面上神色繁複,緊抿著嘴巴不知如何解釋。
但妘姒卻已經知曉了,她說:“你想對付東青鶴。”
常嘉賜剛才說了別的兵器都奈何不了東門主,只有天羅地網可以,就好像他已經嘗試過了一般,妘姒就知道他心有他念。只是她不明白,在暫居祿山閣的那半個月裡,東青鶴幾乎是不眠不休只為救回常嘉賜的命,傾盡一切的模樣都被眾人所看在眼裡的,而此刻對方更是住到了東門主的主臥中,得他日日照拂,這又哪裡會是一般的情誼?為何常嘉賜還要對東青鶴動手呢?
看著妘姒眼裡的疑惑,常嘉賜一直挺著的脊背微微垮了下來,沉默良久,他忽然問:“姐姐,你信命嗎?”
妘姒一瞬無言,似要否認,可不知想到什麼,她又茫然地對著某一處出神起來。
常嘉賜也不需要妘姒回復,他逕自道:“我不信,我不想信,可為什麼一切都要逼著你認命,我只是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妘姒看到常嘉賜眼中的掙扎,疑惑地問:“是什麼樣的命?”
常嘉賜頓了下,露出一個荒唐的笑容:“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訴我,你會和一個人,生來相剋,十世……相剋。”
妘姒訝異。
“是不是很可笑?”常嘉賜咧開嘴,“我也覺得很可笑,太可笑了,我告訴姐姐,姐姐你會信嗎?誰都不會信吧,可直到一世一世過去,你再回頭記起,卻發現,這一切都是真的。”
一世一世過去?常嘉賜何以得知?而那個同他相剋的人又是……
見妘姒滿臉疑惑,常嘉賜面容閃過一瞬掙扎般的扭曲,最終咬牙切齒的緩緩開了口。
第一世的崎嶇坎坷常嘉賜不想讓妘姒知道,他自己也不願重複,他只挑揀出上輩子是如何奪了花見冬幾月的舍又陰錯陽差慘死在混沌獸手裡被困冥府,接著在孽鏡台前看到從前,最後偷著入輪迴的前因後果都說道予對方聽。
“所以……我已看透了那幾輩子與他之間的慘烈糾葛,我永遠都是輸家,永遠一無所有……我想躲開,第一世之後就想,我對他說自此以後不復相見,可是沒想到第二世我們又遇上了,不一樣的過程,卻是一樣的結果,一樣的一敗塗地,一樣的不得好死……然後第三世、第四世……一次一次輪迴著前生的孽緣,活著犯蠢,死後又來後悔,兜兜轉轉反反覆覆困在一個局中,仿佛怎麼都走不出來……”
常嘉賜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裡的戾氣褪去了不少,更多的是一種絕望的無力感,帶著一種疲憊的恐懼。
“……直到第九世,我記得我的第八世是從小屏山上失足落下的,小屏山山高九千仞……高得我連黃泉路都來不及走,便直接從山上摔進了輪迴道,連鬼差都只能匆匆給我下了個遺忘咒便任由我去轉世了,大概也因此讓我的第九世得以帶了一絲上輩子殘留的記憶。我終於開始做夢,夢裡總是出現一個人的影子,還有我在其手下露出的各種可憐的死相,我漸漸明白,如果我要保命,我就要離那個危險的影子遠遠的,所以……那一世,我躲在囚風林百年都不敢踏出去一步,我以為我不離開那裡,便不會再遇見他,我也可以好好的活上一輩子了。”
說著,常嘉賜的視線轉向了妘姒:“可是……姐姐,你猜如何?”
妘姒蹙起眉頭:“你又……看見他了嗎?”
常嘉賜點點頭:“我已經躲得那麼遠了,修真界又那麼那麼大,結果他還是來了,來到了我的面前……那一刻我便知道,什麼是命數,這就是命數!”
常嘉賜又笑了起來,斑駁的面容在斜陽之下有種淒艷的慘烈之感,看得妘姒心裡一痛。
“我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命,讓我生生世世都像個螻蟻一樣在同一個人手裡死去活來,這樣的命我為什麼要認?!既然我與他相剋,憑什麼每次死的都是我?憑什麼他能活著得到一切,而我只能在他的影子裡世世悽苦?所以……我在孽鏡台前發下毒誓,這一次,我不會再重蹈覆轍,我要好好的活一次了,誰也不能阻止我,我的命,我自己改。”
妘姒看著眼前明明在笑,卻容色猙獰的男子,忍不住喊道:“嘉賜……”
常嘉賜卻像是陷在了自我的回憶中,一時有些出不來了:“姐姐,雖然上次混沌大亂時我沒有殺了他,但是我不會放棄的,我已經沒有別的出路,我也……快沒有時間了,為了我,也為了你,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會成功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嘉賜!”
妘姒揚起聲打斷了對方。
“那你有沒有想過,既然這真是你們兩個人共同的命數,你們兩個人都是被困在這死局中的,而又憑什麼……這十輩子的糾葛都要你一個來扛?那個人卻一無所知的被蒙在鼓裡?”
常嘉賜一愣。
想到眼前人沉湎在如此沒有前路的無邊執念中,妘姒的眼睛紅了起來。
“就算真有那該死的命數,但你的眼前其實還有一個沒那麼辛苦的選擇……如果你能活下來、東青鶴死了,便算是逆天改命,那麼你活下來、東青鶴也活下來,那一樣是逆天改命啊?可是後者卻要恣意輕緩許多,他對你有意,我看得出來,所以……即便到最後你還是失敗了,但這過程至少讓他陪著你,因為這九世的路,你一個人孤獨地走得太久了。”
第六十四章
妘姒說完這話便見常嘉賜眉頭緊蹙, 眸光雖有閃爍, 然其內也閃過深深的不以為然。
妘姒又明白了:“你不信他,”
常嘉賜勾起慣常的冷笑:“我為什麼要信他?他就是一個騙子。”
騙子?
妘姒回憶起這些年自己見過的東青鶴, 二人雖未有太多的交往, 可僅有的幾回已是讓妘姒覺得, 這修真界中若有人能當得起“半天朱霞,雲中白鶴”這八個字, 也只有青鶴門的東門主了, 東青鶴含仁懷義刻己自責,不知有多少修真異士曾蒙其恩惠, 又怎麼會是嘉賜口中的欺世盜名之輩呢?
一個人的言語姿態也許都會騙人, 但是一個人的眼睛不會, 東青鶴眉目清明坦蕩,而每每落到常嘉賜身上的眼神又帶著繾綣柔情,這樣的自然流露是無法作偽的。
妘姒握住了常嘉賜的手:“嘉賜,你不信他, 是因為你的心不信他, 還是因為九世的執念讓你不敢信他了?”
常嘉賜一怔, 又聽妘姒道。
“我們有時眼睛看到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的,若真如你所言,你陷在那來來去去的輪迴里天長日久,我並不是要讓你放棄什麼,而是, 如果有一天,只是如果……當你的心想去相信什麼的時候,嘉賜,別讓你的執念變成阻礙。你的身邊已經沒有人幫襯了,難道自己還要和自己作對嗎?”
妘姒說完便認真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她以往待人多半疏離冷冽,此刻看過來的眼神雖也不見多少火熱柔軟,於常嘉賜來說卻像點在荒蕪寂夜中的一盞燭光,再微小,卻也是他整個生命中僅有的亮色了,讓人如何去漠視。
就算艱難,就算心內不願,但常嘉賜在妘姒殷切的希冀下,無奈的點了點頭。
如果有一天,我的心真的想信他,我便信吧。
可真有這麼一天嗎?
常嘉賜在心裡冷笑。
而妘姒則露出了一個寬懷的微笑。未免花見冬發現多疑,她不能久留,待太陽有些垂落時,妘姒便起身告辭了。
常嘉賜仍然依依不捨,妘姒見之便答應有機會還來看他。
姐姐走後,常嘉賜就一直站在窗欄邊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發怔,待回神才發現天都已經黑了,然而東青鶴卻依然沒有回來。
聽著外頭傳來青琅的聲音,常嘉賜推開了窗。
青琅正在同青儀說話,見了他果然迎了上來。
“門主還有事兒要忙,他讓我先回來給你熬藥。”
常嘉賜瞥了眼他手裡端著的碗,這回竟未囉嗦,直接拿過一口灌到了嘴裡。喝完後,常嘉賜說:“我要出去一趟。”
天色已是不早,常嘉賜還要離居,青琅自然要問。
常嘉賜說:“我想去日部,有事同金長老相詢。”不管妘姒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常嘉賜在意,若是那方子真有生肌塑骨的奇效,常嘉賜不介意多費一些功夫為姐姐去討來,哪怕要讓他做低伏小也沒幹系,至於她到時樂不樂意用,一切隨她。
結果話說出去卻見青琅容色一抽,支吾了一下道:“嗯,日部現下……有些忙。”
常嘉賜一眼就覺出問題:“發生了什麼事?”
青琅似還想隱瞞,然而常嘉賜的下兩句便讓他沒了話說。
“你不告訴我,就以為我沒法子自己去看了是嗎?這齣片石居的山道即便高聳入雲,但又沒有裝柵欄,我想下去還不容易?”
東門主可是千叮萬囑過要青琅看顧好這位祖宗的,就怕他出了什麼岔子,常嘉賜這明顯帶著威脅的話一說,青琅只有無奈道:“是金長老……他、他遭了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