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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輕一擺手,“你該走了。”
管家如何也不敢在人前違背他的意思,只好稱是退下。出門的時候,心生異樣。大少爺應該說的是退下,卻給了他那麼一句……不會是另有深意吧?
程安、程祿把門關上,退到角落。
“你們是不是為了柳公子一事而來?”程詢等二人點頭之後,道,“好,我們從頭說起。”他望向廖文詠,“事發那一年,你不過十三四歲。參與這種事,你於心不忍,為此,有了柳公子的死裡逃生。”
前世,廖家走向末路之時,廖文詠在獄中求見。相見後,他說了很多,其中一點,就是柳元逸並沒死,只是變成了傻子,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真定的莊子上查看。
人是沒死,又有何用?那時柳閣老已經病故,柳元逸的病情拖了三十來年,華佗在世也束手無策。
單刀直入地點破當初廖文詠的心緒,廖家父子只覺毛骨悚然:常年照看柳元逸的僕人,不知道這些;知情並參與的兩名護衛,已經滅口。程詢聽誰說的?柳元逸那個傻子麼?
“起初的於心不忍,慢慢變成你心裡的捷徑、搖錢樹。但不論怎樣,你一時的善念,都該感激。”程詢結束這話題,望向廖彥瑞,“廖大人,說來意。”
廖彥瑞穩穩對上程詢視線,牽出一抹陰寒的笑容,“我是劊子手,但非元兇。”
程詢頷首,“我清楚。所以,今日是我見你。”
“別忘了,最該唾棄的是你的生身父親。”
程詢居然笑了,“對。”真的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面前人的本質,與父親有相似之處。
“言歸正傳。”廖彥瑞凝視著程詢的眼睛,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你們父子已知柳公子死裡逃生,那麼,知不知道他從我們手裡逃脫?”
程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眼中不見一絲波瀾,“我們應該知情麼?”
“不論知情與否,北廖家都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廖彥瑞神色柔和了幾分,“解元聰明絕頂,不難想見我們的難處。”
“是以——”
廖彥瑞接道:“是以,我只能置之死地,看程府能不能給一條活路。”
“若程府不給出路,索性同歸於盡。”程詢替他說出未盡之語。
廖彥瑞輕輕嘆息,“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你要怎樣的活路?”程詢閒閒道。
廖彥瑞不答反問:“其一,找到柳公子,不論他是否在你們手裡;其二,結兩姓之好,解元迎娶小女。假如找不到柳公子,便除掉柳閣老。”
女兒要死要活地鬧騰,一心嫁入程府,嫁誰卻存著猶豫。可她怎麼就不明白,只有嫁給程詢,才不會再有變數。
程詢再問:“如果程府不答應,又當如何?”
廖彥瑞苦笑著嘆息,“解元明知故問。如果程府不答應,我只好到刑部投案。沒有誰願意承擔這種罪名,解元說是不是?”
“沒錯。”程詢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座椅扶手,片刻後,笑微微地道,“如此,你去。”
“……”廖彥瑞第一次張口結舌。
“這就是程府的回應。”程詢從容起身,踱步至室內的博古架前。
廖彥瑞不相信,“解元年輕氣盛,我要見程閣老。今日他若是不得空,那就明日去內閣求見。”語畢,站起身來。
廖文詠隨之起身,殷切地道:“解元,三思啊。這可是關乎你整個家族的大事。”
程詢打開一個描金匣子,從裡面取出一摞紙張,語氣沉沉:“廖彥瑞,你可知柳公子如今的情形?”
這是承認了柳元逸在他手中。廖彥瑞冷笑,反問:“怎麼?解元要親自斬草除根麼?”
程詢的語聲宛若嘆息:“柳公子如今只會說三個字——廖、彥、瑞。”
廖彥瑞身形一震,驚詫地望向廖文詠。
廖文詠險些失聲驚呼,頻頻對父親搖頭。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意外,下人從未對他說起。
程詢掂了掂手裡的紙張,報帳一般地道:“七年前,廖彥瑞想到工部行走,要次輔鋪路,次輔從中周旋,最終,北廖家分別行賄工部尚書、吏部侍郎紋銀兩萬兩。受賄二人現今已經致仕,但想要他們晚節不保的人,應該不少。
“三年前,你屢次試圖行賄次輔,最終,次輔給你寫了個借據,以這由頭收下紋銀三萬兩,卻沒讓你如願升官。
“自兩年前,你不再做升官的夢,改為求次輔幫忙拓展財路。入乾股吃紅利的營生,他給你找了兩個。”
隨著一樁樁罪行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語氣逐步變得冷凜,唇畔的笑容則一點點加深。一面怒意彰顯,一面笑容璀璨,這樣的反差,在這樣的時刻,讓人膽寒。
“你說這些做什麼?”廖彥瑞色厲內荏地道,“我是不清白,令尊呢?”
“那就說一說與程府無關的事。”程詢眯了眯眸子,緩步回到三圍羅漢床前,優雅落座,“廖文詠人心不足,干起了放印子錢的黑心行當,聽聞進項頗豐。我近日清閒,派管事找到他的同夥,收服了北廖家兩個當差十數年的管事,三人證詞已然到手。”略一停頓之後,他唇畔的笑容消散,眸中寒芒閃爍,語速驟然加快:
“你參與修繕八百里外那所行宮的時候,貪墨了多少銀兩?
“當地那名知府,每年孝敬你多少真金白銀?
“在真定,你兩個兒子霸占了多少百姓的良田?
“去年冬日,你堂弟有沒有欺凌良家婦女,最終害得人投繯自盡?你行賄多少銀兩才壓下了此事?要我繼續講述你們做過的好事麼?”
廖文詠莫名覺得偌大的廳堂內陰風陣陣,無聲無形地讓他從頭冷到腳。
廖彥瑞額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好一個程府,居然……”
“罪證已記錄在案,證供亦謄錄了幾份。”程詢握著紙張的手,猛然對著父子二人揮出。
紙張在半空飛舞,須臾間就轉為從容之姿,翩然下落。
可是,對於廖彥瑞、廖文詠來說,那是一把又一把白森森的利刃,凌遲著他們的心魂。
廖彥瑞終於撐不住了,後退一步,跌坐在太師椅上。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一般,面色通紅,呼吸艱難。
程詢冷眼看著,涼涼地道:“我能不能說,程府握著你的罪證,要請今上懲處,你自知沒有活路,要與程家同歸於盡?
“我能不能請錦衣衛把柳公子帶到皇上面前,請皇上看看他的樣子,聽聽他會說的那三個字?
“你要投案,要殺人,要結親。
“可以,都可以。前提是找對人。”
語聲落地,室內陷入讓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廖文詠終於反應過來,看清楚眼前的局勢。他雙腿似灌了鉛,不過幾步之遙,走的特別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