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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數朝臣俱是倒吸一口冷氣。詔獄是什麼樣的所在?就算有人能活著走出來,也已交代了半條命——說來說去,是斬斷了官員為景家求情的路。
皇帝已對自己的岳父起了殺心,且不欲隱瞞任何人。
不論處於什麼立場的官員,不少人都在擔心一點:皇帝的怒氣,會否殃及兩廣眾多官員。
有罪的,的確是該治罪,但若從上到下一併懲戒的話,要發落多少人?這勢必引起兩廣官場到民間的震動。並且,兩廣官員不乏與京官或別處的地方官有來往,屆時相互攀咬的話,半個朝堂都要陷入腥風血雨。
他們怕,怕這帝王太年輕,將這一把大火燒得難以收場。
幸好,皇帝沒讓他們擔心多久,幾日後,內閣閣員便相繼看出,這一次,皇帝要發力懲戒的只有身負重罪的幾個人:
趁機彈劾、攀咬其餘兩廣官員的摺子,皇帝都讓付大學士過目,再讓對方拿出個章程。這一次,付大學士把最擅長的和稀泥的本事發揮到了極致,對上婉言規勸皇帝,對下安撫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或趁機對人落井下石的官員。皇帝願意給他情面,官員怎敢不識相。
身在刑部大牢,每日接受審訊的景鴻翼父子四人,如何都不肯招認罪行。
皇帝倒是不急,笑著對刑部尚書說:“不著急,還沒到對他們動刑的時候。”
臘月下旬,抄沒景家家產一事有了結果:景家單在兩廣的所有產業相加,共值白銀三百九十餘萬兩;其中抄沒的銀票、金銀相加,共計一百餘萬兩;珠寶玉器折合市價,累積八十多萬兩;其餘銀兩數額,為店鋪、田產、宅邸等等估價之後總值。
皇帝看完,恨不得用銀子把景鴻翼活生生砸死。
即便是官員中的世代豪富之家,也不可能有景家這樣的家底,景家發跡,不過幾十年光景。做了他幾年的岳父,就真富得流油了。
皇帝下令:“景家父子若再不認罪招供,大刑伺候!刑部衙役若不堪用,撬不開他們的嘴,便將他們送到詔獄,交由錦衣衛刑訊!”
為了這個案子,皇帝延遲了給京官的年節假,每日都會臨朝。
三日後,景家父子扛不住了,相繼認罪:打造戰船一事,景鴻翼是受親信慫恿才上的摺子,朝廷先後三次撥銀兩過去的時候,親信先後“孝敬”了景家共計二十萬兩雪花銀。此外,每逢景家有紅事,諸多官員隨著景家親信“孝敬”價值不菲的賀禮。被問起都有哪些官員,他們只說人太多,忘了。
至於別的罪行,父子四人絕口不提。在官場打滾這麼久,他們如何看不出,皇帝眼下要殺的,只是景家人。
皇帝看完證供之後,卻下了一道特旨:著蔚濱帶錦衣衛頭領審訊景家父子,讓景家父子記起不斷行賄、數額甚巨的官員,得到簽字畫押的口供之後,不得外傳,直接送到養心殿。
那麼多行賄之人,皇帝現在不會懲處,卻不代表不會預備下來日殺害群之馬的刀。
蔚濱一聽就明白,當即領旨,當夜攜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奉旨行事。
臘月二十六,京城的大街小巷,已洋溢著過春節的喜氣。宮中、朝堂上,卻無一絲歡喜。
朝堂之上,皇帝先頒發了一道罪己詔,大意是:兩廣的兩個案子,歸根結底,錯在天子識人不清、誤用貪官,愧對列祖列宗。為此,春節期間罷免宮中聲樂宴席,每日在奉先殿靜心思過。
百官聞言,齊齊跪倒在地,除了山呼萬歲,一時間誰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太突然了。
隨後,皇帝又有旨意:景鴻翼身為兩廣總督,貪墨行徑著實令人髮指,來年二月斬首示眾,以儆效尤,其膝下三子,同罪,同日論處。景家其餘人等,著刑部按律定罪。
百官默然。別的帝王講究一年之計在於春,這位卻是一年之初就殺人。真不吉利。
很多人都在心裡腹誹著,卻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反對:老丈人一家都能殺了,戾氣有多重,不消多說,這種時候,誰出聲誰就是活膩了。
好吧,等到進二月,再提醒皇帝選個宜開殺戒的日子吧。
——至此,很多人都堅信,皇帝很有做暴君的潛質。
皇帝再無贅言,宣布退朝,喚內閣到養心殿報帳:今年國庫又虧空了多少銀子,六部剛剛核算完,他如何都要仔細聆聽,做到心中有數。
臘月二十七,楊閣老請錦衣衛轉呈皇帝一道請罪摺子。而且,他也真的病了,被景家父子一日慘過一日的處境嚇病了。
皇帝收下了,也仔仔細細地看了,吩咐送奏摺進宮的錦衣衛:“跟楊先生說,先過年養病吧,朕現在懶得搭理他。”明顯是撞到南牆才回頭,這道請罪摺子,來得太遲了些。既然如此,若還想安安穩穩致仕,要把他哄舒坦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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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皇帝每日都對著列祖列宗思過的福,從臘月二十八開始的年節假裡,京官都自動地免去宴請,至多是與三五好友在一起喝幾杯,敢燃放煙花爆竹的門第屈指可數,膽子小的,甚至禁止價值昂貴的佳肴上桌。
總之,除了照常張貼的春聯窗花、百姓營造出的喜慶氛圍、初一初二的拜年,官員們的日子,比國喪期間好不到哪兒去。
程府對此倒是沒生出半點兒不快:
聽聞皇帝殺伐果決地處置了景家父子,程清遠每日所思所想太多,病情便總有反覆,聽不得喧囂聲;
程夫人因著抱恙的夫君、懷胎的長媳,從本心希望府里安靜些;
程詢沒有往年沒完沒了的赴宴、宴客,便能安心陪伴至親、妻子,怡君對此唯有歡喜;
程譯雖然得了年節假,但是姜先生布置的功課比去年多,他巴不得每日清清醒醒的,能夠有條不紊地把功課做完還做好;
臘月里,程詢抽空與管事議事的時候,都讓程謹在一旁聽著,程謹學到了很多應對管事、打理產業的手段和竅門,正月十五之後,他就要接手部分產業,在那之前,務必要把學到的融會貫通。是以,心思與程譯大致相同。
初四午後,楊閣老的門生石長青到訪程府,求見程清遠,被出面應承的管事婉拒之後,直接遞給管事一封書信,“拿去讓你家老爺爺看看,再讓他決定見不見我也不遲。”
石長青今年三十來歲,入過翰林,如今是戶部堂官,以前便是沒有楊閣老那層關係,憑誰也不敢小覷。管事當即趕到正房。
程清遠正在小書房裡伏案疾書,聽管事說完原委,才放下筆,看了看那封信。
他斟酌片刻,把信紙照原樣疊好,放回信封,遞還給管事:“送到大少爺那裡,讓他做主。若要見,由他出面。”
管事稱是,轉到靜香園。
這會兒,東次間裡,怡君站在桌案前插花,程詢坐在大炕一側雕刻印章。
看過信件,知曉父親的態度之後,程詢似笑非笑地對管事道:“把人請到暖閣,好生款待,記得先提醒他,我何時刻好印章,何時去見他。”
管事稱是而去。
之後,程詢繼續氣定神閒地雕刻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