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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程詢少見地清閒下來,也很願意享受這般光景,每日除了不得不見的友人,都留在書房,親自整理幾個偌大的書架。
姜道成見程詢很有點兒無所事事的樣子,得空就喚他過去,要麼說說學堂的事情,要麼就對弈幾局。
“等到以後,這等清閒的日子,你恐怕只能夢到。”老爺子笑呵呵地道,“入了翰林,更不能懈怠,能力卓絕的話,便會步步高升,心裡裝的事情越來越多,再不能陪著我這把老骨頭扯閒篇兒了。”
程詢就笑,“要是能力一塌糊塗,更不得閒,在家被長輩訓斥,在外被人搓圓揉扁;要是能力一般,最不好受,前怕狼後怕虎,在夾縫中委曲求全。”
老爺子哈哈地笑起來,“這可不是舉一反三,正經的烏鴉嘴。”說著話,蒼老的大手拍一拍程詢的肩頭,“你啊,錯不了,我這次絕沒看走眼。”
“借您吉言。”程詢斂目看著棋局,手裡的黑子遲遲不落。
“你這是什麼怪癖?”姜道成等得久了,不耐煩了,對他瞪眼,“動不動就想把好好兒一局棋走成和棋,那多沒意思。跟我走出一盤和棋,我就罰你一壺陳年梨花白。”
程詢卻是劍眉微揚,笑了,“當真?”
“敢情我說到你心坎兒里去了啊?”姜道成吹鬍子瞪眼的,“不作數,想都別想!”
程詢開懷而笑,“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連贏您兩局的話,晚間您得跟我喝點兒。”
“成!”
程詢這才果決的落子。老爺子說的那怪癖,是怎麼來的?算是修衡引起的吧。
修衡曾給他看過一本棋譜,裡面居然記錄著七盤和棋。
猶記得修衡指著一局棋說:“別的也罷了,這一局,是我與至交走出來的。和棋之前,真的是滿盤的殺氣、兵氣。”語畢,搖了搖頭,神色複雜。
“有殺氣兵氣,也是你把人逼到了那個地步。”修衡的性情,他是了解的,狠起來,說能嚇死幾個都不為過,對弈時趕上心緒不佳,棋局就成了他心裡的沙場。
“這些且不論。關鍵是不對。”修衡特別不甘心地說,“殺氣兵氣在的局面,不該和,偏就和了。若真的兩軍對壘,那我這主帥還用不用活了?——就跟人原地轉著圈兒耗著?敵軍沒怎麼著,我就先窩火得見閻王去了。”
他記得自己當時笑了,並且是很開懷的笑,說不對的是你,你後半輩子給我老老實實做皇上的左膀右臂,別再做沙場上的悍匪,你可以練兵強兵,但別凡事都往作戰上面考慮。
修衡思忖一會兒,笑了,“和為貴,對麼?”
“對。”他頷首,“有遠慮、勤固防、不興戰。”
“我下半輩子要做的,是這些。”修衡沒大沒小地拍拍他的肩,“記住歸記住,但沒人耳提面命的話,不定何時就忘了。您受累吧。”
那混小子是變著法兒地給他安排事由,最怕他牽掛太少,不定哪日就活膩了。他知道。
挽留一個人慢一些走,何嘗不是煎熬。幸好,那時的修衡已平和下來,有那麼多甜而暖的負擔,幫他長久維持那份平和。
從那之後,獨自守著一局棋,到如今與親友對弈,一個“和”字時不時縈繞在腦海,想起了,就忍不住嘗試。
具體的原因,說不清。或許只是因為深覺諷刺:他連家和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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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慎重思忖之後,決定讓怡君幫她個忙:派人去給蔣國燾傳句話。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字:好。
怡君心頭雀躍,又考慮雖然夏荷、阿初等人可信,但由他們傳話的話,蔣國燾認為姐姐的態度不夠鄭重就不好了。於是,她只遣了阿初前去傳話,告訴蔣國燾:下午若是得閒,她就過去串門,要送他一冊琴譜。
阿初從速返回,“蔣二公子說了,下午沒什麼事,會在家中恭候二小姐。”
怡君轉去請示母親。這一段,母親偶爾真有些慈愛的意思,她便也願意做個聽話、懂事的女兒。母親雖然白日裡搭理她們姐妹的時間依然不多,但聽她細說原委的工夫還是有的。
一聽小女兒要去蔣府看望姑母,順道請教繡活上的不懂之處,廖大太太當即答允,“早去早回。”
到了蔣府,怡君先去蔣太夫人房裡請安,廖書顏和蔣二夫人也在,陪著三位長輩閒話一陣子,才隨著姑母回房。
沒多久,蔣國燾趕過來,溫和有禮地與怡君見禮。
怡君將帶給他的那一冊琴譜送上,落座後,閒閒敘話。
三月中旬,正是風和日暖、嬌花爭艷的時節。廖書顏提議一起到她院子裡的小花園去看看。
二人俱是笑著說好,隨之起身去了小花園。
潤草青青,開著不知名的小花,幾塊辟出來的花圃里的香花,都是廖書顏親自培育。沒有看慣了的花團錦簇,難得的是那份清新雅致。
賞看了好一陣景致,怡君才找到與蔣國燾單獨說話的機會,只能長話短說,要傳的也就那一個字,於她算是輕而易舉。
蔣國燾聽她三言兩語說了碧君的答覆,雙眼瞬時變得特別明亮有神,閃著喜悅的光華,說話時卻顯得有點兒呆,“真的?真是這麼說?”
怡君忍住笑意,從容點頭,“真的。”
“我……”蔣國燾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頃刻之間,變成了要比實際年齡單純、笨拙許多的青澀少年。該怎麼做?接下來要做什麼?明明知道的,可腦子就是被喜悅沖的不轉彎兒了。
“二表哥有事只管去忙。”怡君再一次按捺下笑意,“我陪著姑母說說話。”
“好,好。”蔣國燾用力點頭,待得怡君步調悠然地轉去別處才回過神來,快步走到廖書顏跟前,尋了個由頭離開。
廖書顏確定他走遠了,不會折返,笑盈盈地到了怡君面前,靈秀的手指挑了挑小侄女的下巴,“你這蔫兒壞的丫頭,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姑母……”怡君這會兒真有些犯難了。按理說,應該告訴姑母,可是,那一對兒都還沒說什麼,她先一步告知長輩的話,成什麼了?可此刻若是撒謊,也是於心不安。
廖書顏笑意更濃,戳一戳怡君的面頰,“你不需犯難。又不是你的事。隨緣吧。”
“您的意思是——”怡君愛嬌地挽住姑母的手臂。
“那個笨丫頭,連你都瞞不住了,可見你也瞧出了些苗頭。”廖書顏笑道,“那個傻小子,我每日昏定晨省時都要見到,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再沒察覺的話,豈不是白活了這些年?”
怡君開心地笑起來。她聽得出,姑母的看法正是已說過的隨緣。
太好了。
心念一轉,她又意識到了一件事,幾乎要喜不自勝了,“既然您知道,那蔣府的人是不是——”
“是啊。”廖書顏略顯嗔怪地睨她一眼,“你這丫頭,事情跟碧君沾了邊兒,你那腦子就成擺設了是吧?這些還用問?來之前不就該考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