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頁
“這個還用你說麼?”程夫人笑起來,面上不自覺地現出幾分自豪,“那孩子,可比我當年經得起事,什麼事都心裡有數,但從不會多思多慮,一直是安安穩穩的,再找不到比她更讓人放心、省心的孩子了。”
“聽了這些話,我都要嫉妒你了。”侯夫人拍了拍老友的手,打趣之後,笑道,“知福,也要惜福,就把兒媳婦當女兒一樣疼著,等到年歲大了,孝順的兒媳婦,可比孝順的兒子更讓人順心。”
“那也要看是怎樣的人啊。”程夫人笑道,“如果不是打心底喜歡的,明面上過得去也就罷了,橫豎我也做不出刁難小輩人的事,到老了,兒子兒媳婦不讓我待見,大不了沉下心來寫字作畫看書。至於這打心底喜歡的,當然要當成女兒來疼著,滿心巴望著怡君多生幾個孩子,往後的年月,我真就什麼都不需愁了,只盡心盡力地幫她帶孩子,就能消磨餘生光景。”
侯夫人由衷地道:“這會兒我可是真妒忌你了。我跟前可沒讓我這麼愛重的兒媳婦。”
程夫人笑道:“你只管妒忌你的,只要好吃好喝地招待我,我就不會生你的氣。”
侯夫人輕笑出聲,“你啊,跟兒媳婦說話的時候,不會也是這樣吧?”
“……”程夫人想一想,“就是這樣。”
“啊?”侯夫人驚訝。
程夫人無奈地道:“阿詢那個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在我跟前少有正兒八經的時候,我跟他說不過五句話,就讓他帶溝里去了。不管怡君在不在跟前,都是這樣。我起初也想為著在外的名聲端著點兒,可那混小子哪兒能讓我如願啊,索性歇了那心思,豁出去了。好在我家怡君豁達,遇上我這樣沒譜的婆婆,倒也受得了。”
侯夫人笑不可支。
傍晚,程夫人高高興興地回到家中,進到內宅,先去靜香園看怡君,得知葉先生、徐岩來過,午後離開的,又見兒媳婦神采奕奕的,笑道:“我瞧著,你見到親友的精氣神兒更好,往後就時不時地請親友過來串門兒吧。”又點一點怡君的額頭,“今兒不像前兩日,到這時候也沒打蔫兒。”
“有麼?”怡君笑著,“我現在真是稀里糊塗的,一天過去了,不定什麼時候才會回想。”
“不用回想,多想想以後的事兒就好。”程夫人眉眼含笑,說起三個兒子的事,“兄弟三個和唐侯爺帶著修衡去了馬場,晚間要在唐府用飯——到外院的時候,程福跟我說的。你不用等阿詢,也不用去請安,由著性子吃喝就是,睡前千萬別忘了用羹湯。”
怡君乖順地點頭稱是。
程夫人又叮囑幾句,笑容滿面地回到正房。
她以為,好心情會伴隨自己整日,卻沒料到,飯後,程清遠帶給她措手不及而又鈍重的打擊。
程清遠是看著妻子心情不錯,才說起自己的打算。再怎樣,她是他結髮的妻,他說出決定之前,總要顧及她的情緒,若她正心緒低落,他自然不會雪上加霜。
他先告訴她:“過一段日子,我要辭官致仕。你與娘家通信的時候,記得告訴他們一聲。”
“……”程夫人端坐在大炕上,自意外、震驚迅速轉為平靜。
他要致仕,也好,日後賦閒在家,過清閒的時日,享受兒孫彩衣娛親的歡喜,未嘗不是好事。
思及此,她點頭,和聲道:“也好,我記下了。”
程清遠見她接受得這樣好,滿意地笑了,索性順勢道出離京遠遊的打算:“自先帝、今上到一些朝臣,都是佛法、道法皆信,取兩者精髓,修身養性。我亦不例外。以往總是想與高人相對參禪論道,總是忙於俗事,脫不開身。餘生將要賦閒在家,便想心愿得償,尋訪如章天師那般的高人。待得皇上恩准致仕之後,便會離家遠遊。”
程夫人轉頭,滿臉驚詫地看住他。
他篤定地頷首一笑。
程夫人沉思良久,忽的起身下地,趿上緞面繡鞋,急匆匆往內室走去,到了中途卻忽然停下,轉身看著他。
她臉色已經轉為蒼白,漆黑的眸子如冬月夜裡的清溪,清澈,卻透著寒意。程清遠看了,不由揚了揚眉。
“你是不是瘋了?”出聲時,程夫人才發覺自己聲音沙啞,“你要拋下一家人,去尋訪勞什子的高人?”
“家中有知行。”程清遠雖然意外,語氣卻是慣有的平靜、溫和。
“你若是離開,何時回來?”
程清遠如實道:“不知道。看在外的際遇,看心情。”
程夫人牽出一抹冷冽的笑,一步一步走向他,“阿詢剛入官場,你不該幫襯他麼?怡君已經有喜,你不該留在家中等著做祖父麼?阿譯、阿謹的婚事,我已托親朋幫忙物色,你不該在家中靜候佳音麼?”
程清遠目光溫和地看著她,“那些於我,都已是身外事。”
“身外事?”程夫人在他近前站定,冷笑出聲,“我嫁給你這麼多年,到眼下,你跟我說孩子們的事都是身外事?!”
“冷靜點兒。”程清遠對她做一個下壓的手勢,示意她克制、控制情緒,“不少事情,讓我沒法子留在京城,也沒法子留在家中。這一點,還請你體諒。”
“體諒?你先學會體諒別人,再跟我說這些話行不行?”程夫人有些發抖的雙手交握在一起,“你行差踏錯的時候,考慮過誰?體諒過誰?我跟阿詢能不提就不提,你不會看不出,還要我們怎樣?事情過了就過了,照常過日子不行麼?你偏要出么蛾子!”
“……”程清遠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懶得辯解,只是疲憊地擺一擺手,“我心意已決。這種話,你跟我說三天三夜也沒用。”語畢下地,去了小書房。
程夫人咬了咬牙,愣怔了好一會兒,緩緩舉步,去了廳堂。
.
程詢和程譯、程謹回到家中的時候,天色已晚,都料定雙親已然歇下,便相互道別,各自回房。
程詢回往內宅的路上,管家追上來,恭聲道:“大少爺,夫人吩咐過了,不管您何時回來,即刻去正房,夫人有要事與您商量。”
“知道了。”
程詢心知肚明,父親大概是跟母親交代了日後打算,而母親無法接受。
昨晚就料到了,卻也只能壓在心裡,如常度日,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總歸是不能越過父親,先一步告知母親,就算可以,母親的反應也不會有所不同。
他闊步去往正房,到了院中,吩咐站在廊下的紅翡:“遣人去告訴大少奶奶,我要跟夫人、老爺商議些事情,若天色太晚,就在這兒歇下。”
紅翡應聲而去。
程詢走進廳堂。
程夫人見長子進門,立時站起身來,迎上前去,顛三倒四地把程清遠的心意說了,末了,哀哀地望著他,“阿詢,你能不能……能不能勸勸他?能不能讓他改變心意?哪怕軟硬兼施,別讓他一走了之。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