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頁
程詢心裡暖流涌動,又有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或許,人世歡欣知足到了極處,總會有淡淡的酸楚相伴。
或許,那淡淡的酸楚,是為了提醒人要珍惜。
一直,一世,用心珍惜。
.
八月,天象異常,可恨的天災還是來了。
暴雨來臨前兩日,陸放調集官兵,按照事先與程詢、河道總督商議好的章程,從速安排下去:分流會影響到的百姓,在高處搭建帳篷木棚,準備相應應急之物;請錦衣衛攜聖旨給當地官員,帶官兵說明災情將至,分流淹田勢在必行,官員不論如何要勸說百姓遷移;陸放與程詢、河道總督已為這些百姓請示朝廷減免三年賦稅,酌情貼補錢糧,皇上已恩准。
此外,陸放選拔出一萬精銳軍兵,留作搶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們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最近幾日,程詢並未留在廣州的按察使司,終日與河道總督四處巡察。
舒明達擔心萬鶴年出么蛾子,親自去懋遠縣傳旨,隨後找到程詢,說:“接了旨,神色卻有些古怪。我心裡不踏實,放下兩名手下,看他有沒有奉命行事。”
程詢頷首說知道了。當日午間,陸放特地撥給程詢的一千官兵趕至,等候他的調遣。
下午,起了風,太陽隱藏在厚重的雲層後面,天陰沉得有了肅殺之氣,偏又悶熱至極。
翌日午後,錦衣衛那邊有了回信:懋遠縣百姓已經陸陸續續遷移,只是,萬鶴年及二百來戶——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沒有遷移的意思。錦衣衛覺出蹊蹺,去縣城裡走了幾趟,聽得幾個人叫囂著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門的人來分流淹田時,定要與之不死不休。
程詢當即命人備馬,率領官兵從速趕往懋遠。兩名千戶早就得了陸放的吩咐,對程詢唯命是從。
舒明達不放心,聞訊後帶著兩名錦衣衛追了上去——暴雨將至,要應對的又是一根兒筋的縣令和百姓,但凡出一點點的差錯,程詢大半年來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說,能否安全回到衙門都未可知。
.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幾乎讓人發狂的悶熱、至黃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趕至懋遠。
程詢與舒明達起先策馬走在前面,軍兵尾隨在後,狂風大作時,兩人便棄了坐騎。
河道總督聞訊後,披著蓑衣,艱難地趕到程詢跟前,在狂風暴雨中大聲詢問原委。
程詢言簡意賅地說了,道:“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內事,箇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總督隱隱覺得,面前的年輕人身上凝著一股子戾氣,明知不是針對自己,仍是心弦一緊,正色保證:“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錦衣衛趕回來,稟道:“回大人,懋遠那些百姓正趕去縣衙集合。”
程詢頷首,“帶路。”
河道總督對身邊兩名親信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過去看看。
夜雨蒼茫,雨線在閃電中閃著光。人眼前視線模糊,耳畔只聞風聲、雨聲。
每個人都是目光堅毅、神色肅然。
入錦衣衛的人,都經受過長期堪稱慘無人道的訓練,哪一個拿出來,身手都不輸於作戰勇猛的將士;
陸放撥給程詢的這一千人,是精銳中的精銳,怎樣惡劣的天氣、艱難的環境都能適應。
可程詢不同,說起來也曾習武,但時間不長,熱衷的只是騎射,到了近幾年,碰騎射的時候都少了。可是,他的步履始終穩健迅速,身形一直挺拔如松。
支撐著他的,是意志。
舒明達明白,軍兵也都明白。
望見懋遠縣衙,程詢加快步調,到了縣衙外,腳步停了停:縣衙內外,聚集著當即百姓,黑壓壓一片。
兩名千戶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對了個眼色,相繼打手勢傳令:看管好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隊,手按上了刀柄。
程詢大步流星走進縣衙大堂。
舒明達與兩名千戶和錦衣衛落後他幾步。
河道總督的兩名親信亮明身份後,也走進大堂。
身著官服的萬鶴年靜靜站立在大案後方。
程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張椅子上,對萬鶴年招一招手,“下來,等候詢問。”
萬鶴年稱是。
縱有蓑衣擋雨,程詢的官服下擺也早已濕透。他並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頰上的雨水。隨後,負手走到大案後方,繞行一周,邊走邊斂目打量,隨後,緩緩踱步至萬鶴年面前,漠然道:“違抗上命。把他這身兒皮扒了。”
兩名千戶立時高聲稱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萬鶴年的烏紗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詢知道萬鶴年心裡那點兒陳腔濫調,“要請聖旨?”
萬鶴年當即跪倒叩頭,“叩請聖安。”懷揣聖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員都只能跪著說話,何況一個已經被摘掉紗帽的戴罪之人。
“聖躬安。”程詢移開腳步,緩緩踱步,“意欲何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職萬難從命。”萬鶴年聲音平靜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職在懋遠,已有十數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災,上面的說辭與今時今日如出一轍,可在後來,都成泡影,今年說減免賦稅,來年便尋別的由頭跟百姓要錢要糧;遇災時允諾給的貼補,事後無人再提,如何討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經太多。”
程詢道:“說下去。”
“卑職祖籍並非此地,但這些年過來,此間百姓就是我的父老鄉親。”萬鶴年抬起頭來,眼神平靜地望著程詢,沒有一絲畏懼,“一萬百姓,我熟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把我當親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騙他們的時候,我卻什麼都做不了。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詢神色冷酷,“要尋死?”
萬鶴年道:“我把話跟程大人說明白了吧。守著河道過了這些年,不論是我還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時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將我與外面的百姓屠殺殆盡,否則,我們一定會趕去阻止。能成,遷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碼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們也已為他們拼上性命,對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對官員有先斬後奏的權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沒有屠戮百姓的權利。”
舒明達和在場旁人聽到這兒,都已是怒火中燒。
程詢反倒出奇的冷靜,仍是語氣漠然:“你心中那些盤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點——眼下代替朝廷對百姓許諾之人,是否揮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詢。”
萬鶴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為然。
程詢不以為意,繼續道:“你做此地縣令十數年,把他們當做父老鄉親,可到如今,你仍舊讓他們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豐年,他們有時都要朝廷貼補。是,戰之過,但為何與你處境相仿的縣令,都能讓轄區百姓過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們怎麼就能任職三五年之後便升遷到別處?他們怎麼就沒活成你這樣在朝廷面前始終是要飯花子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