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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問,到了正月十五,民間有多熱鬧。
程詢答,街頭巷尾都可看到花燈,不少路段,行人摩肩接踵,說擁擠都不為過。
皇帝又問,花燈都是什麼樣子的。
程詢語氣和緩地逐一報出,順帶地提了提猜燈謎的情形。
皇帝心緒一個跳轉,又有了新問題:正月十六走百病,是怎樣的景象。
程詢把見聞娓娓道來。
皇帝嘆氣:“聽著就煞是有趣,朕卻從沒親眼見過。”有點兒後悔,自己做皇子、太子的時候太老實了些,不曾溜出去看看民間喜樂。
程詢道:“微臣亦是偶然得見,與皇上說起的這些,已是兩年前的見聞,眼下情形是否愈發有趣,並不清楚。”
皇帝笑道:“為著科考,可不就要少一些消遣。”隨後,先後問起京城七月七、中秋節、重陽節在民間的情形。
程詢有問必答,這些他在年少時都曾親眼見過。
是的,這些世俗的喜樂,他都見過,有時是父親親自帶他出門遊玩,有時父親不得空,便安排人手陪他出行。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父親很推崇這句話,一度遺憾沒有長時間的假期,帶著他去到更遠的地方,有更多的見識。
想起這些,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這些民間習俗,只盼著朕有一日能夠親眼看看。”皇帝聽得興致勃勃,眼中陰鷙一掃而空,唯有愉悅。
劉允在一旁瞧著,心裡特別舒坦。
這時候,有小太監在門外通稟:“皇上,楊閣老來了。”
皇帝卻沒當即示下,手裡的棋子落下去,“朕是實心實意找人下棋,不是找誰陪著消磨時間,輸贏都聽從棋局。刻意輸給朕的話,你往後就別想清閒了。”
程詢笑著稱是。
皇帝轉頭吩咐劉允:“記著,明日派人把吏部那些公文卷宗送到程府。”隨即凝了程詢一眼,“既是奇才,過目不忘的本事是少不得的,朕要你看的,不單要你記住,還要摸出門道。”
程詢留意到皇帝說的是送到程府——這分明是早已命人準備好了。他立刻起身謝恩。皇帝的話是很委婉,沒點破,但只要有點兒腦子的就能明白。
皇帝一笑,示意程詢落座,“抓緊些,十天八天能瞭然於胸的話,再好不過。”
“微臣定會竭力而為。”程詢恭聲回話之後方落座。
皇帝這才吩咐等著示下的小太監,“請楊先生進來。”這個階段,對他至關重要,要改變內閣——也就是朝堂的格局,更要提攜新一代才俊。
說到底,處置景家,終究算是處置皇親國戚,是國事,也算家事,而整治首輔,便絕對是關乎朝堂的舉措。
再就是次輔,瞧著那意思,應該也會不出他所料的辭官致仕。
這樣一來,有些天生不安分的人便會暗中散播一些說法,隱晦地指責他玩兒上任三把火那一套卻玩兒不好,煽動學子、官員對他不滿的情緒。
他的應對之策,只能是提攜與楊、程二人相關的人,如此,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只是,到眼下,楊閣老那些資質平庸的兒子門生,他真是受不了,要是抬舉他們,自己得窩火很多年。
比起楊閣老,程閣老的情形要好很多。最要緊的是,程家有程詢。
不是沒擔心過的。有些人在學問上聰明絕頂,人情世故卻是一竅不通。這樣的人就算連中三元,進入官場也是廢物。萬幸,程詢不是那樣的人。
他通過翰林院幾名官員和蔚濱之口,都能確定,這人公事上沉穩內斂、進退有度、明辨是非,與上下級官員的關係處理得很好,與人有分歧的時候,解決的手段不同,但不肯妥協、達到目的是宗旨。
種種相加,他全然篤定提攜、重用程詢的心思。那杆子閒人就算鬧騰,陣仗也大不了。
能夠服眾的人才,就是有這點好。
楊閣老走進門來,見皇帝竟然在與程詢下棋,很是驚訝。
程詢望過去,發現楊閣老面帶病容,步履遲緩,神色頹喪,全無昔日的神采。這時皇帝手裡的棋子落下,他卻將手裡的棋子放回棋子罐,趕在楊閣老跪拜之前起身,退後幾步。
皇帝落子之後,總會審視片刻,估算對方會怎麼走下一步,此刻亦然,看了一會兒,笑了。此時棋盤上的情形,勢均力敵,卻給他一種一團和氣的感覺,與程詢剛來時的局面大相逕庭。
“有意思。”說完這句,皇帝轉頭望向楊閣老,“平身。”隨後示意程詢落座,“快些,該你了。”
程詢稱是。
因為程詢在場,楊閣老心緒煩亂起來,一時間不知道用什麼話做開場白。
皇帝先開口問道:“石長青的事情,楊先生聽說沒有?”
楊閣老忙道:“罪臣聽說石長青入獄,但不知原由。”錦衣衛的嘴一向很嚴,此事又是蔚濱親自查辦,他則算是被皇帝軟/禁起來的處境,便只聽說了結果。
皇帝道:“劉允,跟楊先生說說原委,也讓程知行聽聽,他的父親是如何被人污衊的。”
劉允躬身領命,將石長青隨柳閣老當日進宮的情形娓娓道來。
楊閣老聽到中途,已是神色駭然,恨極了石長青。有那樣的本事,卻一直瞞著他,石長青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斟酌片刻,他便推斷出,石長青是想在關鍵時刻做他的恩人,這件事若能做成,他日後定要把他當親兒子一樣栽培、扶持。
可石長青怎麼就不想想,他與柳閣老這麼多年都沒能逐出內閣的人,怎麼可能被一個晚輩算計?
眼下好了,石長青定是活不成了,皇帝對楊家的火氣更大了:錦衣衛還沒結案,皇帝卻分明是已認定石長青栽贓次輔。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劉允說完時,楊閣老已面如金紙,整個人哆嗦起來。
皇帝留意到,“賜座。”
楊閣老謝恩,半坐在椅子上,卻哆嗦得更厲害了。
皇帝有點兒無奈地笑了笑,“上茶。”
棋局仍舊推算不出輸贏,程詢的手法卻是越來越穩,讓皇帝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少說還得小半個時辰才能見輸贏。
這正是皇帝樂於見到的情形,最煩的就是臣子絞盡腦汁地步步落下風輸給他。下棋而已,他輸了贏了又怎樣,又不是用這一手治國。
等楊閣老緩了一陣子,皇帝問道:“你現在可以如常說話了麼?”
楊閣老站起身來,“回皇上,可以了。”
“那就跟朕說說,石長青此舉,是否與你有關?”
楊閣老只能委婉地道,“罪臣近日在家中思過,深覺愧對聖恩。聽得石長青一事,驚詫不已,若見到他,定要質問他因何起了這種心思。”
“你都把女兒許配給他了,竟沒料到這檔子事兒?”皇帝笑微微的,“而且,先生不妨猜一猜,他在詔獄之中,會怎麼跟錦衣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