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頁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程公子,很久不來了。”
姜道成心頭一喜,“公子還記得他?”
柳元逸點頭,慢慢地說:“他對我說,一定要好起來,不然,就白吃了那麼多苦。他還說,要爭氣,柳家的人都有傲骨,不會被磨難、病痛壓垮。”
姜道成重重頷首,“他說的對。你也做到了。”
“我知道。”柳元逸望著他,“您是不是因為他,才來看望我的?”
“也是,也不是。”姜道成溫言道,“我本就想時不時來看看你,卻不好貿貿然登門。他如今則不便經常來看你,又曉得我的心思,便一再叮囑我過來。”
柳元逸點了點頭,凝望著對方,微笑,“挺奇怪的。”
姜道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自是不好搭話。過了一會兒,柳元逸繼續道:“他看著我,跟你看著我,眼神一樣。”說完,露出了笑容,是明顯的透著親近的笑容。
姜道成聽了,心頭卻是微微一震。
他就總覺得,程詢這人,開朗頑劣起來,一如孩童;深沉滄桑起來,勝過八旬老者;顯露鋒芒時,又是當朝權貴都不及的氣勢。
看著元逸的眼神,跟他這個已經年老的人一樣……是與生俱來的憐憫之心所致,還是歷經滄桑所致?——滄桑?他才多大啊?
如何都想不通,得不到答案。既然如此,也就不想了,姜道成從隨行的書童手裡接過幾冊書,“這是老朽送與公子的,若有興致,得閒就看看。”
柳元逸笑道:“多謝先生。”說完接到手裡,很有興致地翻閱起來。
很明顯,柳元逸已經忘記小時候耳濡目染的場面功夫,如今絕大多數事情,都要重頭學起。可這也有好處吧?若是過往一切都記得,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放不下的話,就會成為一生的陰影,甚至是心魂的囚籠。
姜道成離開之際,柳閣老回來了。
看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柳閣老深施一禮,“早知先生前來,在下定要早些回來恭候。”
“擔不起,擔不起。”姜道成連忙拱手還禮,隨即說起元逸,“瞧著令公子的情形,甚是可喜。”
“有宮裡兩位太醫盡心醫治,當真是他的造化。”柳閣老笑道,“只是,如今與人敘談稍嫌吃力,與他說話時間長了,他就會精力不濟。太醫說,還要等一兩年,才能與常人無異。”
“不管怎麼說,閣老這些年的辛苦,終究是沒白費。”
“我是遇見過小人,又遇見了貴人。”柳閣老一笑,很快岔開話題,“眼下頭疼的,不過是元逸還能否生出求學之心。”
“這就要看閣老和公子了。”姜道成如實道,“不管怎樣,都能安穩度日,這最難得。”
“我終究還是希望他能學有所成。”柳閣老看住姜先生,“假如元逸真有一心向學的一日,先生能否教導他?”
姜道成沉了沉,深施一禮,“是老朽的榮幸。只是擔心才疏學淺,不能讓令公子出人頭地。”
柳閣老就笑,“您要是都才疏學淺,那這天底下就真沒幾個有學識的人了。”
“最起碼,閣老滿腹經綸……”
“程知行也算一個。”柳閣老笑微微地把話接過去,“連中三元的程知行的忘年交,憑誰敢說個不是?”
姜道成笑了。
“到時若是得便,還望您撥冗點撥元逸。”柳閣老的神色轉為鄭重,“我不敢奢望他有程知行那般輝煌的功名路,但總希望他多學一些東西,日後也不至於磕絆不斷。”
姜道成亦正色道:“這是老朽的榮幸。到時閣老只需知會一聲。”
這一次,是柳閣老深施一禮,“如此,先謝過先生了。”
姜道成回往程府的時候,心裡百感交集,最多的,是喜悅。
之前與柳閣老說定的事,亦是程詢幾次懇請他答應的事。起先,他是顧慮頗多,不敢應下,後來見程詢是少見的誠懇、堅持,便說只要柳閣老答應,他自是沒什麼好說的。程詢就說,您放心,該給您好生安排的,我都會逐步安排下去。至於柳閣老那邊,沒有反對的道理,說不定會主動相請。
眼下,又被那隻狐狸說中了。可是,這多好。
。
程清遠思忖再三,晚膳前,回了外院。
讓心腸變得柔軟的人與事,他今日不想再看到。
在書房落座,喚人傳飯之後,程謹磨蹭著走進門來,期期艾艾地道:“父親,我好像不是讀書的材料。再這樣下去,我倒是無妨,卻會平白浪費姜先生的心力。我實在是於心難安。”
“哦?”程清遠望著他,神色還算溫和,“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就是不是那塊料……”程謹除了這一句,又能說什麼?索性把帶來的幾篇制藝、策論交給父親,“您看看。好幾個月了,翻來覆去地修改,還是不成樣子。”
他不承認自己腦子不聰明,卻必須承認對這些開不了竅。每每看到姜先生那個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樣子,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程清遠翻閱著他的文章。
程謹低下頭去,真擔心下一刻就要挨一通訓斥。
但是沒有。
程清遠翻來覆去看了大半晌,並沒動怒,只是顯得更加疲憊。“前兩日我見到姜先生,還問過你們兄弟二人的功課。先生說你二哥看似木訥,讀書卻有點兒靈氣,至於你麼,宛若璞玉,需得多一段歲月打磨。”
姜道成的話說得很委婉,並沒有對學生失去耐心——他得告訴程謹這一點。不然的話,師生一場,到最後學生暗中詬病老師的話,可不是程家的門風。
“是,孩兒明白。”程謹忙道,“正因姜先生總是婉言寬慰,更為耐心,我才愈發覺得對不起您和他老人家。真的不是那塊料……”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程清遠語氣像是嘆息,疲憊簡直到了心裡,“我讓你們兄弟兩個求學,並不是指望著你們也能金榜題名,多學些東西、道理,比什麼都好。”光耀門楣、光宗耀祖的人,已經出了,程譯、程謹再大放異彩的話,福分未免太重,憑誰也消受不起。
程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我以後……就不用去學堂了吧?去了也是耽擱先生的時間,還不如自學,遇到不懂之處,再去請教他老人家。”
程清遠沉默片刻,“行。等會兒我請姜先生過來,跟他說說這檔子事兒。你作陪。”
“是!”程謹腰杆立時直了一些,“我去請姜先生。”
程清遠頷首,等他出門之後,忍不住嘆了口氣,實在是有些犯愁:還沒怎麼著呢,到官場做個芝麻小官的可能都沒了,又是庶出,該怎樣安排他的前景?
按常理,應該讓程謹學著打理庶務——長子已經做官,次子就算不能考取功名,也能襲恩蔭得到一官半職,這樣的話,家裡家外一堆事情,交給三子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