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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清遠拱手謝恩。
皇帝按了按眉心,發覺指尖冰冷。自己都沒料到,會被氣到這地步。他喝了一口茶,梳理一下思緒, 把景鴻翼、楊閣老的事情言簡意賅地說了。
“……”程清遠震驚得做不得聲。景鴻翼、楊閣老請求致仕,在他預料之中, 震驚的是皇帝的抉擇。
“方才,朕已親筆寫好恩准二人致仕的旨意, 到合適的時候, 昭告天下。”皇帝望著程清遠, “程先生, 你怎麼看?”
程清遠心念數轉,慎重地道:“為臣者,功過都該由君主評判。兩廣一案,景部堂、楊閣老及至整個內閣,失察之過是根本。至於二人辭官一事,臣委實覺著……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其實是他應允了。皇帝對此再明白不過,笑一笑,道:“動輒就要撂挑子不乾的朝臣,朕真不稀罕。只是,此二人的分量,先生身為次輔,再清楚不過。他們可以走,但若不防患於未然,朝廷定要風波不斷。”
程清遠站起身來,沉吟片刻,躬身道:“臣身為次輔,楊閣老有多少行差踏錯之處,便等於臣有多少行差踏錯之處。只是,貪墨案未了,臣唯有等候皇上降罪。在那之前,若有可能,願為皇上分憂。”這是早就打過腹稿的話,此刻只需稍加調整。
皇帝笑了,“你尚在病中,不宜如常勞累。若真有心,便單獨遞摺子進宮,能給朕擬出些章程的話,再好不過。”
程清遠恭敬領旨。
當夜,繼程清遠、柳閣老被召見之後,黎兆先、唐栩先以及錦衣衛的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先後進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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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清遠回到程府的時候,夜已深沉。
寒風颳在臉上,無形的刀子似的,讓人臉頰生疼。
這夜色,怎麼會這麼黑?黑的讓他心頭壓抑。
站在垂花門內,程清遠抬眼望去。天色陰沉,不見一點星光。
程詢的話,又一次應驗了,並且是這樣迅速地應驗了。
病倒之前,父子二人連續幾日夜間長談,針對的都是當今帝王、權臣及兩廣諸事。
饒是如此,他仍舊對程詢的斷言半信半疑,直到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那年輕帝王的決絕、強勢,才不得不認可程詢對於廟堂、帝王、重臣的眼光絕佳——簡直到了讓他深覺恐怖的地步。
程詢對他說過:“如果皇上決意整治楊閣老、景部堂,那麼,您該做的是安排相宜的官員,揭露兩廣境內諸多罪案。屆時您若無異議,我可以幫你們寫上奏的摺子。”
真就到了這一天。
他默默地在風中站立良久。
程夫人帶著丫鬟迎出來的時候,他看到燈籠光影,回過神來,舉步前行。
程夫人擔憂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沒事。回房說。”
程夫人頷首說好,與他相形回到正房,幫他換了家常穿戴,喚丫鬟端來湯藥、羹湯。
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服了湯藥,喝了一盞羹湯,程清遠的心緒平靜下來,斟酌良久,把皇帝發落楊閣老、景鴻翼的事情跟妻子說了。
程夫人驚詫不已,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日後,楊家、景家的一舉一動,都有錦衣衛明里暗裡看著,但凡有甚為不妥的行徑,恐怕會……”恐怕會當即落個暴斃或入天牢的下場。
程夫人一點兒也不關心那兩家,只擔心自家人的安危,輕聲問道:“皇上召見你,是為何故?”
“只是喚我過去,讓我表明立場。”程清遠苦笑,將這一節也原原本本地與她說了。
“哦……”程夫人拍著心口,“這就好,這就好。你沒被牽連就好。”
程清遠說道:“明日你見著知行,把這些事跟他念叨念叨。”
“……?”程夫人不解,用眼神表達著情緒。
“他聽了,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有什麼要交給我的東西,會讓下人送到我手裡。”
“……”換在平時,程夫人一定會冷嘲熱諷一番:都什麼時候了?還跟兒子置氣!可眼下不行,眼下他老人家病著呢,一認真的著急上火,頭疼病就會發作。
“好。我知道了。”她說,“小廚房給你備了幾樣小菜,過一陣,好歹吃一些。”他需要在飯前服藥。
程清遠頷首。知道她心裡不高興,但是……到了今時今日,他又怎麼能夠如常面對程詢?
急怒交加那麼久,結果卻是程詢變相地保住了他,沒淪落到景、楊二人的現狀。
最重要的是,這一場朝堂風雨,剛剛開始,他要低頭的日子還長著。面對面聽憑兒子吩咐的情形,能免則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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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親人已經進京的消息,皇后歡喜不已,滿心盼望著與親人團聚的時刻。
父親進宮面聖的事情,她聽說了。在當時以為,皇帝總該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敘談片刻。但是沒有。
轉過天來,她自早間等到下午,還是沒等來恩旨,便吩咐心腹出宮去景家在京城的府邸,總要問問親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心腹沒走出宮門就被侍衛趕回來。
她心慌起來,隨之而來的是氣惱,當即去往御書房。
雖然皇帝有言在先,但不論哪個宮人,都不敢出面阻攔皇后。
皇后到了御書房外,喚內侍通稟。
內侍進去通稟,折回來之後,滿臉難色地道:“稟皇后娘娘,皇上正在批閱奏摺,讓您回正宮。”其實皇帝的原話是,讓她滾回正宮涼快著去。他哪裡敢照實回話。
皇后目光一冷,語氣倒還算溫和:“皇上朝政繁忙,本宮曉得。此刻不得閒,無妨,本宮等著便是了。”
內侍賠著笑,給皇后搬來一把椅子。皇后等待期間,他先後幾次進到御書房,悄聲告知服侍在皇帝身側的劉允。
到了今時今日,劉允已經料定景家的下場,對那位他本就滿腹牢騷的皇后,便沒有了慣有的做樣子的恭敬禮遇,想著還是先讓皇上心平氣和地批閱奏摺為好,皇后若等得起,只管等著。
皇后並沒落座,一直站在殿門外,時不時緩緩地來回踱步。
天氣分外陰冷,天空灰濛濛的,日頭被烏雲遮住,凜冽的風一陣猛過一陣。
捧著的小手爐的那點兒熱度,根本敵不過這樣的天氣,不消多久,就覺得渾身發冷。
可她只能等著。
夜幕降臨時,皇帝放下硃筆,伸了個懶腰,“傳膳。”
劉允稱是,吩咐下去之後,道:“皇上,皇后娘娘一直在外面等著。”
皇帝挑了挑眉,“等朕用膳之後再叫她進來。”
“是。”
皇后站在夜間的寒風之中,看著宮女、太監捧著美味佳肴魚貫而入、退出。
她悽然一笑,心裡明白,這一次,皇帝是下定決心針對景家。不然的話,他不會當著這麼多宮人的面兒給她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