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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打算,都是戶部那些官員一點一點掰著手指頭,查了各地的物價,好不容易算出來的。如果不是前戶部尚書咬死了這些錢足夠給那些將士補償了,天元帝剛剛登基時,原本還要再加上一些的。
寧君遲想到那些殘疾將士絕望的目光,沉默片刻,卻是嘆道:“只是朝廷想的雖好,但這些將士里,大部分沒有成親的,耳根子軟的,回到家裡,就很可能被父母逼著,把銀錢先‘借’給還健康的兄弟蓋房娶妻。那些有主見的,被老父老母撒潑似的一哭一鬧,看看自己殘疾的腿或手,末了也只能把錢‘借’出去。也就那些家裡有妻兒的,知曉厲害的,能自己先哭一場,直接把錢換了地,讓自己家裡得了好處。可是對大部分殘疾將士來說,他們一旦回到家鄉,他們手裡那些銀錢,連借出去都不夠,更別說給自己蓋房置地了。”
寧家骨子裡流的都是軍人的血。
寧君遲自幼就是在長安城半年,軍中半年。直到寧氏產子,他才不得不結束了在軍中的生活,返回長安城,既要做風光的信國公,又要做寧家的質子。可是在寧君遲的心裡,他仍舊惦記著軍中將士,現下看到那些將士,明知他們將來或許不會過得太好,寧君遲又礙於種種緣故,不能相幫,心中難免有些難過。
棠落瑾聽了,心中微微一動。
寧君遲是寧家人,的確不便出手。可是,他是太子,是天元帝最喜歡的兒子,卻能夠出手幫那些人。
棠落瑾想通此節,正要開口,側首看一眼寧君遲含笑看他的黑漆漆的眼珠子,登時就黑了臉。
“舅舅竟連我也算計。”
可不是麼?這些話,寧君遲原本可以不說,可以和旁人說,可他卻偏偏選了說給棠落瑾聽,顯見就是打著“自己不好出頭,讓身為太子的小外甥出頭”的主意。
寧君遲只笑:“這可不是算計,而是舅舅相信,以小七的聰明,定能想到解決之道。舅舅解決不了的事情,小七定會有法子的。”
棠落瑾面上這才好看了一些,伸手道:“銀票。”
寧家世代從軍,除了揮灑在戰場上無數的鮮血,家裡庫房的銀子,自然也攢了不少。
寧君遲笑眯眯的看了他身邊的小廝一眼,小廝從懷裡取出一大疊銀票。
“一萬兩。”寧君遲道,“六千兩是小七幫扶殘疾士兵的錢,剩下的四千兩,是寧家跟隨太子,拿出的錢。”
棠落瑾拿著這些銀票翻了翻,哪怕心中知曉這銀票轉個頭就要花到別人身上,他還是難得勾了勾唇角,笑道:“舅舅所言甚是。此事,我會放在心上。”
寧君遲見他笑了,只覺手癢。食指和拇指微微搓了搓,終是克制住沒有動手。
棠落瑾收了銀票,果真把事情放在了心上。
回到東宮,就寫了一份“計劃書”,翌日逃了課,就往天元帝那裡去了。
天元帝瞧了這“計劃書”,想到那些殘疾將士的艱難,神色微微複雜,思忖片刻,就點了頭,然後讓棠落瑾自去做,不必在意其他。
大棠和突厥征戰數年,殘疾將士每三年才往長安城送上一次。這次被送來長安城的殘疾將士,足有千人。
棠落瑾初時以為自己的計劃已經足夠了,可是等親自往長安城裡安置這些殘疾將士的地方一瞧,才察覺到自己的“計劃書”里的諸多不足,也終於明白寧君遲為何那般大方,一出手就是一萬兩銀子了。
這一千人里,只斷了一隻胳膊或一條腿的,或是只被眇了一目的,已然算是好的了。這些人精神倒還好。對他們來說,拿到朝廷補貼,被遣返回家鄉後,的確能如戶部那些官員打算的那般,好生過日子。斷了一隻胳膊算甚?不是還有另一隻?沒了一條腿又如何?不是還有兩隻手?比起那些雙腿殘疾或雙手都被砍斷的,他們已然是幸運多了。
棠落瑾來的時候,並未表明身份。
可是,棠落瑾乃武皇轉世的傳聞,早早就傳到了邊境。
一個斷了一臂的壯漢瞧見一個小小少年進門,正要呵斥,看到少年一身錦衣,頭戴玉冠,容貌過人的模樣,還有額間那一點紅痣,登時就呆住了。
還是棠落瑾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那壯漢才忽然舉著一隻胳膊往回跑,同時口中還大聲喊著:“太子來了!太子來了!太子來瞧咱們來了!”
壯漢聲如洪鐘,他一開口,原本在院子裡有精神或是沒精神的人,能站的都站了起來,不能站的也探著頭往這邊看,等真看到人了,個個臉上都興奮起來。
那先發現棠落瑾的壯漢等把整個院子的人都喊完了,才突然回頭,朝著棠落瑾就跪了下來。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壯漢一開口,其餘人也反應過來——他們只顧著瞧太子了,竟忘了還有拜見這一回事,俱都你扶著我、我扶著你,凡是能站起來的,都跪下一拜。
那些雙腿殘疾的,只得躬身身子,以期這位太子殿下脾氣好些,不要覺得他們是怠慢了殿下才好。
棠落瑾任由他們拜下後,才道:“都起罷。”
眾人因身子不便,稀稀疏疏的半晌才都站了起來,幾個只剩下一條腿的,只能靠著夥伴站著。
棠落瑾頓了頓,知曉規矩如此,他即便是坐下了,那些人也不能和他同坐。想了想,便道:“孤此次來,是想問問諸位的打算,將來是否要歸鄉,歸鄉後的田地房子如何置辦,將來能種田的許是還要種田,不能種田的要如何生計,諸位心中,可有打算?”
眾人面面相覷。有的人傻乎乎的,只以為太子只是來問話的,張口想答又不敢答;有些聰明的,聞得此言,眼睛都亮了起來。
棠落瑾道:“孤去堂屋等著,你們若想好了,推舉五個人,一個一個來說與孤聽。”腳步一抬,又駐足道,“雙腿或雙臂都斷了的,至少要來一人。”
眾人不意太子竟有時間和他們這些“沒用”了的兵說話,俱都精神振奮。
好在這些人里,總也少不了幾個聰明人,眾人雖激動,可是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推舉出了五個人,分別去和太子說話。
正如棠落瑾所猜測的,這些人里,但凡身子強壯,能做活的,都選擇回家鄉種田。十兩銀子的補貼,還有每年半兩銀子的錢,足夠他們回家後過得算富足了。
而那些心中有數,知曉家中兄弟多、父母或祖父母偏心的,卻是想著若太子能留下他們,他們自然願意留下,若是太子不留,那他們回到家鄉,先去縣城裡登記買了地,然後再回村子。
至於那些雙腿或雙足皆沒了的,則是沉默一會,開口說他們不會回家鄉,以免受人嘲笑,或是拖累家人。得到的銀錢,他們會拿出一部分寄到家裡,剩下的錢,他們會幾個人湊在一起,租一處房子,買上幾畝田地,僱人來種,勉強過活。如此,活到甚麼時候,就到了什麼時候。
棠落瑾聞言,看著來人空蕩蕩的褲管,亦沉默了起來。
等見完了五人,棠落瑾從堂屋出來時,正好見到了正在跟眾人說話的寧君遲。
寧君遲察覺有人在看他,轉頭一看,就笑了。
棠落瑾卻沒有立刻和他說話,而是將他原本對殘疾將士的安排一一說了出來。
凡在戰場上殘疾的將士,皆可在長安城的安置院子裡,無償居住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里,大棠皇室會拿出銀錢,每日上午請夫子來教他們讀書識字,每日下午則請一些手藝人來傳授適合他們的手藝活。等三個月後,無論學成與否,願意返回家鄉的,繼續被遣送家鄉;若不願意,並且能夠去善堂做活兒的,則可去善堂做活兒;若是雙腿或雙臂皆殘缺並且不願返回家鄉的,國家會單獨在長安城裡準備一處房子,讓他們無償住在那裡,只是他們除了每年半兩銀子,十兩銀子的補償金取消,用來在長安城外置辦田地,僱傭人去種田,用以支付他們吃穿所用。若有剩餘,一併返還。
還有若是等不及,想要在回家鄉之前就把自己的田地買下來的,也可在付上一百文銀錢的花費後,傳信去將士的家鄉,提前把田地買好安置在該將士的名下。
除此之外,每個州府從下個月起,都會有一家善堂。善堂的人,會定期往有殘疾將士的錯落去探訪,詢問殘疾將士的生活,儘可能讓殘疾將士受到尊重。
棠落瑾的話一說完,就見一眾人正怔怔的看著他。
棠落瑾有些奇怪,不禁看向寧君遲。
寧君遲先前把銀票給棠落瑾,原本只是想借棠落瑾的手,把那些父親囑託他給這些將士的錢給他們,卻不想棠落瑾在這件事情上著實是用了心。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棠落瑾想得清楚,知道這時候的人家,能賺錢的才能得到家裡人看重。所以才會讓他們留下三個月,把能學得會的都學會,回到家鄉後,那些雙手或單手還能用的,即便不能種田,也能有個手藝活,或捏個泥人兒,或做個燈籠等等,總不會餓死。而讓他們學字,也不過是讓他們多一項本事而已。
至於那些雙臂或雙腿殘缺的人,饒是寧君遲先前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白白養著,寧家不是養不起,而是不能養,不能擔那個“比皇室還要優待殘疾將士”的名頭。現下棠落瑾想了法子,讓這些人用自己的錢買來的地,自己養活自己,住在一起的也都是同樣身體不便的人,不用再看旁人包括自己親人的眉眼高低,倒也自在。
寧君遲想罷棠落瑾的主意,便微微笑了起來。他的小七,總會給他帶來很多驚喜。
眾多殘疾將士聽到棠落瑾的話,先是怔怔的不敢相信,後來瞧見信國公朝他們點頭,眾人這才紅了眼眶,跪地謝恩。
——他們從前是戰場上的英雄。雖乾的是搏命的活兒,每月家裡人都能拿到不少銀錢,自己也是家裡人口中的能幹人兒。現在呢?他們殘廢了,沒用了,回到家裡,爹娘兄弟一日不嫌棄他們,那麼十日呢?一年呢?能有太子為他們這般打算,眾人心中,無不感激。
天元帝知曉了這件事,直接把棠落瑾叫了去,和他商議後續的事情。畢竟,要在外地州府建善堂,就必須要有人親自過去照看。這件事情是棠落瑾開的頭,那麼天元帝希望,接下來的事情,也由棠落瑾結尾,如此一來,棠落瑾的名聲才會越傳越好,百姓對其也會越發信服。
棠落瑾聞言,卻搖頭道:“父皇,我暫時不想離開長安城。長安城的事情,我接著來做便是。至於其餘州府建善堂的事情……”他微微一頓,道,“不若讓六皇兄和蔣寒冰去。六皇兄從前聽我說江南和福建的美景,很是艷羨。此次既有機會,六皇兄也好往南邊走上一遭。”
六皇子自小養在太后膝下,和棠落瑾素來親近。且因六皇子是高麗進貢的女子所生,自出生就沒有繼承皇位的權利。是以天元帝才會把他養在太后膝下,棠落瑾也會自在的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