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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後不等棠落瑾回話,徐直又側首看向周遭大臣:“徐某既已做了這齣頭鳥,諸位同僚,難道你們之中,真的就無一個家中有女眷纏足者?諸位真的不認為,女子纏足,是為更好地恪守婦道,遵三從四德之禮,拘於一室之內,更能收了心思,服侍夫君?”
徐直本就有備而來,朝中完全支持太子的人又並非許多,他這話一出,果真有大臣三三兩兩的站了出來。
他們現在肯站出來,卻不是要反對太子,而是想要太子承認自己說錯了話,罵錯了人,想要太子承認女子纏足,是應有之意,如是而已。
然而他們想要的這些個結果,棠落瑾一個都不會給,也不會給。
“如此說來,諸位大人心裡,當真是覺得,女子纏足,是應有之意?”棠落瑾小小的人兒,覺得跪坐在席,顯得不夠高,乾脆站起來,走到幾個跪著的大臣面前,抬著下巴道,“若是有女子不肯纏足,才是大錯特錯?”
能站出來幫徐直說話的,自是古板之人。
聽到棠落瑾問話,當即有一人道:“殿下嚴重了。女子纏足,是為向未來夫家表明其恪守婦道之心,願意纏得小腳,終生於後宅之中,守三從四德,孝敬公婆,撫養子女,不像某些大腳婦人,整日在街上遊走,竟半點都不知戴冪蘺帷帽,其婦言婦德,可見一斑。”
徐直精明,他的話說罷,就算周遭大臣不附和他,卻也不會太過苛責他。
可是剛剛出聲的那人一張嘴,就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大棠國力日強,民風開放,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閨秀也好,若是得了閒,在家中父兄陪伴下,換上胡裝或是男子服侍,往街上走得大有人在,這人一張口,卻說這些女子“婦言婦德”不成,他們當即就看了這人一眼,心中暗暗記下這件事。
徐直見狀不妙,忙道:“女子若自幼纏足,可見其遵守三從四德之決心,如此女子,定能恪守婦道,相夫教子;但若是女子長於詩書世家,鐘鳴鼎食之家,家中規矩嚴謹,教出的女子,自是無論纏足與否,都是女子中的典範。只是——”
徐直見眾人怒火梢間,又將話鋒一轉,對向棠落瑾:“只是殿下雖言辭銳利,卻始終沒有對出言侮辱大臣妻女之事道歉。雖則太子是君,我等是臣。然殿下無故出言辱及臣下妻女,臣下妻女,又何其無辜?臣願萬死,以求一個公道!”
一眾人皆未想到,徐直竟這般揪著太子不放。
且不說太子說那些話時,分明就是在站在朝廷的角度,討論政事而已,退一步說,就算太子真的口出污言穢語,那也不是徐直一個御史該教導的。
天元帝亦沉了臉。
他的確想要鍛鍊一番棠落瑾,可是,他卻絕對沒有要下棠落瑾面子的想法。
儲君儲君,自是大棠顏面。這些人處心積慮要下棠落瑾的面子,豈不就是對棠落瑾這個儲君的不滿?
棠落瑾聞言,卻是不惱,而是一步一步,走向徐直面前,站定,道:“徐大人這般肯定地指責孤有錯,那麼,徐大人可是確定,孤當真斥罵過大臣妻女?可有證據?”
徐直道:“口出之言,如過耳之風,如何能留有證據?不過,太子的這番話,卻被宮女太監聽到,然後從宮中傳出,臣自然就知曉了。臣雖無證據,卻有證人。”
話剛說完,徐直臉就煞白。
宮中事情,傳出來就傳出來了。若是人人都知,也就不好說是誰傳了出來,誰暗自打聽了宮中事情。可是徐直看著眼前和自己跪著才一般高的太子,忍不住一時大意,竟說出了“證人”二字。
天元帝在棠落瑾之前發作道:“證人?”他做了十年皇帝,龍威日盛,盯緊了徐直道,“是誰將朕與太子之語,傳到你的耳中的?你既有證人,那便將他喚出來,也好讓朕瞧瞧,到底是哪一個奴才,竟這樣大膽,連宮中之事,都敢大膽往外傳!而徐卿你,明知擅自打探朕的言行,乃為大忌,卻是明知故犯,不但打探了朕的言行,包庇告密之人,還以此為由,將太子牽連進來,徐卿啊徐卿,你好大的膽子!”
徐直面上一片灰白,心中想要供出大皇子,可是大皇子是誰?大皇子也是皇上的兒子,還是比太子大了足足八歲的皇長子,皇上心疼太子,又如何不記掛大皇子,他若是真的供出了大皇子,才會真的沒有翻身的機會。
“臣、臣糊塗!”徐直拜倒在地,“臣一時糊塗,偶然在紫宸殿外,聽得兩名太監耳語,這才知曉這件事情,臣一生最掛念的,便是臣的妻子兒女,臣妻臣女被辱罵,臣一時憤怒之下,才會做出這等事情。”
“胡亂聽信太監之語,偶然知曉聖上言行,是臣之錯。可是,皇上,臣錯是錯了,太子殿下如此責罵臣子妻女,又如何不是錯?”徐直道,“臣有錯,甘願領罰,惟願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棠落瑾立時就知曉,徐直大約猜到自己這次得不了什麼好結果,估計官職都要丟。丟官就丟官,徐直卻仍舊不甘心,消防前朝御史以死進諫,逼迫他向大臣道歉,削減威信。其心思,可見一斑。
天元帝冷哼道:“你既知錯,那便受罰罷。”他一揮手,道,“撤去徐直官服,去除官職,保留舉人功名,徐卿既惟願家人平安喜樂,便回老家,好好護著你的家人平安喜樂罷!”
徐直不意天元帝連進士的功名都不肯給他,忍不住求饒:“皇上、皇上,臣、臣並非是有意探聽宮中事,臣只是湊巧才……”
徐有為已然帶著人到了他的眼前,道:“徐大人還是自己脫了衣帽罷,也省的咱家動手,再被大人參上一本。”
徐直心知此事再無半分轉機,只得再叩首,謝恩離開。
徐直一走,就有大臣提出,徐直雖有過錯,但所說之事沒有錯,太子年幼,犯錯本是應當,然而若知錯不改,才是大錯。
雖說言語間多有委婉,但是聽在棠落瑾耳中,這人就是這麼說的。
天元帝看一眼棠落瑾:“太子說,你可有錯?”
棠落瑾道:“女子纏足,一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纏足之後,身體畸形,毀傷自身,是為不孝;二來女子纏足後,因雙足畸形,走路搖搖曳曳,美則美矣,然卻不如天足女子,身子健壯,能夠誕育出更健康的子嗣。於纏足女子的子嗣來說,不能令兒女身子健康,是為不慈;三來,於平民百姓來說,一旦所有平民女子都纏足,那麼原本這些平民女子所做的活計,又該由誰來做?大棠雖日漸強盛,然而縱觀四周,諸多蠻夷小國依舊虎視眈眈,恨不得見大棠一顯弱勢,便上來從我大棠身上啃下一塊肉去!如此危急時候,大棠男丁從軍保家衛國,乃是常事。
於官宦人家,男丁可交贖金將自家贖出,免被徵召;可是於平民百姓,男丁既要離開家中,那麼家中事務,就會交給家中女子打理。若女子是天足,身子健壯,自然在外能耕田種地,在內能伺候公婆,教養子女;可是,若女子是小腳,三寸金蓮盈盈一握,走路搖曳多姿,這般女子,又要如何撐起一個家?纏足女子如此,於大棠來說,是為不忠。
纏足一事,如此不孝不慈不忠,除卻於閨房之中,討得男子喜歡,又有何用?”
見眾大臣里有人登時變了顏色,棠落瑾也未曾鬆口,繼續冷著臉道:“大棠如今連年征戰,將來大棠越發富強,打敗突厥、吐蕃等之事,更要是大棠首要之事,女子不為國家計,使身體強壯,反而要行那等不孝不慈不忠之事,成為朝廷負累,孤所斥責之言,又有哪一句不對?”
棠落瑾所說,自然一字一句,都並無過錯。
“當然,若是纏足並非女子自願,那麼,錯得人,就該是這女子的父母兄長,殘害女兒妹妹。”
然而這時候男子對女子的控制稍有失控,便想要用別的手段將女子束縛在閨中。再沒有比纏足更好的手段了。
在場的男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些家中有纏足女眷的,臉上就更難看了。有些覺得太子所言有理的,恨不得立馬鑽到地底下,讓眾人都看不到他們;有的覺得太子是無理取鬧,滿嘴歪理的,卻偏偏訥於言,根本說不出甚麼反駁之話。
“太子所言雖有理,卻仍舊是一家之言。”李首相見眾人一時之間都提不出好的反對之法,只得道,“纏足一事是否需要禁之或風行,臣懇請皇上,等臣等寫下奏摺,擇日再議。”
天元帝知曉纏足之風不是一天刮起來的,且,別說朝中大臣,就是天元帝自己,對於三寸金蓮,都有別樣的想法。若非他顧全大棠威勢,也不會想著要改變這股子風氣了。
只是就算要改,這也不是一日之功。
“如此也好。”天元帝轉頭看向棠落瑾,“只是這件事牽涉太子。那麼,在這件事情徹底解決之前,太子每日,便與朕一同上朝,共商此事。”
棠落瑾還未曾推脫,就有大臣反對。
“此事萬萬不可。太子雖未儲君,可是並未成親。祖宗規矩,皇子成親後,方得踏入朝堂,參與政事,皇上切莫錯了祖宗規矩才好。”
天元帝聞言擺手:“那就太子上朝,除卻纏足一事,不得隨意開口。如此就不算違背祖宗規矩了。罷罷罷,今日之事已畢,諸位都回罷。”
皇上都這樣趕人了,眾大臣心中惴惴,卻也只得走了。
天元帝將棠落瑾留下來,父子二人嘀嘀咕咕說了許多話,天元帝就把那一日伺候在父子周圍的宮人都喚了過來,令人嚴加審問,務必找出那個將棠落瑾的話說出去的那個人。
棠落瑾看了一會,就往後宮裡去了。
他本想著去東宮讀會書,但是抬頭看看日頭,又改了主意,往長樂宮走去。
長樂宮裡,太皇太后和太后正沉著臉,看太醫給三皇子包紮腿上傷口。
棠落瑾進去,行過禮後,奇道:“三皇兄這是怎的了?怎麼會突然傷了腿?”
太皇太后臉色很難看,太后嘆道:“大皇子和二皇子賽馬,結果二人還沒爭出個勝負,就不小心驚了三皇子的馬。這才傷了腿。”
棠落瑾是太子,自有東宮三師三少單獨教導他還有他的伴讀。至於其他皇子,則都在一處讀書習武,像今日這樣的事情,其實並不稀奇。只是今日三皇子受傷太重,才讓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沉了臉。
三皇子今歲一十有二,是正四品姜美人所出。姜美人家中只有父親一個做了官,還是做得最不起眼的縣官兒,十幾年不得升遷。姜美人自己也不得寵,三皇子被他教的很是膽小,倒也難怪在大皇子二皇子鬥法時,常常受池魚之災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皇兄既傷了腿骨,定要好生養著才好。”棠落瑾客氣了幾句,又令小徑去東宮拿上好的藥材補品送去三皇子住處。如此一番,三皇子才微微有些惶恐地被人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