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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貴妃笑道:“傻孩子。‘年幼無知’,你可知道,這四個字就足以把這位太子爺從前的好處都給打回去了?武皇轉世,豈能無知?過目不忘之天才,豈能無知?仁愛百姓之人,豈能無知?年幼無知,呵,棠落瑾既上了朝堂,便沒有年幼一說,他錯了便是錯了,將來無論誰提起這位太子,都會記得這位太子犯過的過錯。於他的名望,豈會真的無礙?”
大皇子這才高興了起來,忙忙又出了湘貴妃的宮殿,往宮外去了。
湘貴妃眉心卻僅僅擰了起來。
就算是之前,他們能那麼痛快地在棠落瑾臉上打那一巴掌,還是託了寧家得罪了安王的福,安王孫女婿韓郡馬又恰好見到了義州情形的福,還有諸多纏足百姓的支持,若非如此,以寧家和太子的狡猾,怕是早就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現下太子有了蔣家支持,事情後面要如何發展……湘貴妃沒了李家的支持,頓覺束手無策。
太子親口求親寧陽長公主孫女的事情,在有心人的運作下,很快把“千人請願書”和“太子年幼無知犯錯”的事情給壓了下去。
太皇太后和太后年紀大了,不好太過忙碌,就將太子和寧陽長公主孫女定親的事情,交給了皇后。
皇后心中有再多不喜,也只能接過這個活兒。
正如長姐所說,雖然這次失誤了,但是,將來日子還長,總會有機會。
當然,最關鍵的是,皇后定要奪回聖心,早早再懷孕才好——哪怕是至善大師說了她三十五歲後才能生兒子,可是,事有萬一,或許她就能提前生了兒子呢?或許這一卦是至善大師唯一算錯的一卦呢?
天元十四年,天元帝賜婚皇太子和安陽侯蔣自山幼女,於皇太子十五歲後成親。
一應定親事宜,交予禮部和皇后。
皇太子自然是沒甚麼事情的。
棠落瑾借著這門親事,一面找到了蔣家支持他,一面則是利用這門親事,把纏足一事暫且壓了下去,爾後就令人親自前往義州等五個纏足之風尤其盛興的五個州縣。
半個月之後,早朝時,韓郡馬再次上奏摺,請求聖上與太子,看在義州千人請願書的份上,一令纏足之風繼續,二令太子殿下莫要為難柔弱女子,承認過錯。
滿朝文武,自是知曉,韓郡馬的重點在後面那件事情上。
讓太子殿下認錯。
天元帝眯了眯眼。
自來皇帝,以下“罪己詔”為恥辱,現下太子只是太子,且只有七歲年紀,就要被逼著正式認錯,與帝王下“罪己詔”有何不同?
果真是有人看不慣他的小七。
天元帝心中雖明白並且惱怒此事,可是身為太子,本就要經歷諸多事情,小七如今只是被用女子纏足之風為難,可見那些人還只是試探而已。天元帝雖心疼小七,卻也打算試探一番,他選的太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合適。
“哦?”天元帝如此想著,似是不在意的道,“那麼太子,你可願認錯?下罪己令?”
韓郡馬眼睛都亮了起來。
棠落瑾板著小臉,慢慢地站了起來,頗有氣勢的走到紫宸殿中間的空地,道:“兒無錯,何來認錯之說?”
韓郡馬立刻道:“太子殿下年紀小,怕是玩性大,記性小,早早忘了半月前,也是這紫宸殿上,臣曾經以義州為例,駁斥了太子前次所說的女子纏足,會陷女子於不孝不慈不忠的事情。臣言道,女子纏足,不但能取悅夫家,是女子該做之事,還能誕育比天足女子更多的子女,纏足女子亦能和天足女子一般幹活養家……如此可見,女子纏足,比起不纏足,更能讓夫家滿意,娘家驕傲,如此何樂而不為?
且有千人請願書在,可見女子自己,也是願意纏足者居多。如此民意之下,太子縱使是錯了,又有何妨?太子年紀小,如今錯了,尚且是小錯,承認了也便罷了。可若是知錯而不認錯,更不肯改錯,而是一味固執己見,不肯聽從臣子意見……臣雖不才,卻也覺得,此舉既非君子所為,更非……儲君該為當為之舉。”
韓郡馬此言一出,雖說過分苛責犀利,但群臣之中,依舊有那麼四五人,站出來道“臣附議”,同意韓郡馬的話。
天元帝老神在在的坐著,並不說話,只拿眼睛看了棠落瑾一眼。
棠落瑾轉身看向韓郡馬,仰著頭,繃著小臉,無甚感情地道:“韓郡馬所言,孤尚且有幾個疑問。韓郡馬可敢回答?”
韓郡馬低頭看著矮冬瓜似的棠落瑾,心中嗤笑一聲,道:“殿下說笑了,臣心無愧,殿下盡可問臣。”
“敢問韓郡馬,義州適齡婦人幾人?纏足者幾人?天足者幾人?纏足婦人誕育子女幾許?天足者誕育子女幾許?此二類婦人,所誕育之子女,存活到十歲往上的是幾人?”棠落瑾面無表情道,“既韓郡馬說,曾親自將纏足婦人和天足婦人所生子女數量相比較過,想來孤所問的問題,韓郡馬必然知曉。但請韓郡馬,一一說來。”
韓郡馬額頭上微微滲出汗珠:“殿下說笑了,臣只是路過其中一個村子,和村中人閒聊時,那些村子裡的人這般告訴臣的。”
“哦?”棠落瑾沒有立刻追根究底,而是道,“那麼,韓郡馬曾說,纏足女子亦可下地幹活,那麼,敢問韓郡馬,可知曉纏足女子每日下地做活能做多少?天足女子每日能做活多少?家中無男丁者,天足女子每日能掙得多少銀錢養家?纏足女子又能掙得多少?”
韓郡馬聲音微微發顫:“臣、臣不知。”
“如此,”棠落瑾道,“韓郡馬以為,令父母痛苦傷心者,可是為孝之道?令女兒只因取悅男子而承受斷骨之痛的父母,可稱得上是慈父慈母?韓郡馬又以為,女子纏足,所受斷骨之痛,究竟有多痛?纏足女子,每日所流的淚水,又有幾大缸?”
韓郡馬自覺這個問題能夠回答:“殿下這卻是錯了。女子生來,就卑微於男子。為取悅男子而承受斷骨纏足之痛,本就是應分之事。殿下不曾去過義州,不知義州男子,向來以娶到小腳女為榮,天足女子根本嫁不出去。父母之愛子女,當為之計深遠。為了女兒的將來,令其承受斷骨之痛,亦是深愛女兒的行為。殿下年紀幼小,不曾為人父,自然不知曉這其中的道理。”
棠落瑾道:“是麼?孤聽聞,韓郡馬與郡主有兩女,一女今年兩歲,一女今年十歲,此兒女,郡馬可會令她們受斷骨纏足之痛?”
韓郡馬道:“臣之長女,年歲已大,不宜纏足。幼女年紀又太小,並不到纏足的時候。”
意思就是,至少現在,這兩個女兒,韓郡馬都不會令她們纏足。
棠落瑾聞言,微微勾唇:“韓郡馬倒是位慈父。”不等韓郡馬謝過棠落瑾讚美,就聽棠落瑾接著道,“可惜了,卻不是一位嚴謹細緻的好官。”
棠落瑾說罷,便轉身正對天元帝,拱手道:“兒半月前,聽得韓郡馬的一番言論,心有所惑,又覺韓郡馬大約回答不出兒臣前面幾個疑問,便令人將長安城周遭,五個纏足風行的州縣的主簿、個別村落的里正帶了過來,想要向他們,仔細詢問纏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適宜生育,以及纏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適合養家之事,如今幾人,已經等在殿外,還請父皇宣召。”
韓郡馬瞪大了眼睛。
眾位跪坐在殿上的大臣亦不曾想到,這位小太子,竟是當真把這件事情當成“大事”來辦,還把各地主簿、里正叫了過來,心中驚訝之餘,卻也對韓郡馬從前說的話有所懷疑。
天元帝自然准許。
一共來了五個州縣的主簿,還有三個村子的里正。
棠落瑾先把義州主簿叫了出來,看向韓郡馬道:“韓郡馬可還記得方才孤詢問韓郡馬的話?不若由韓郡馬替孤來詢問。”
韓郡馬哪裡還記得那些?他原本就沒把小小年紀的太子放在眼裡,有些事情,也就沒有特別細緻的去做,只在義州附近聽了個大概,就胸有成竹的來參太子了。
“臣、臣愚昧,不記得了。”
棠落瑾道:“原來韓郡馬記性也何孤一樣,玩性大,記性小麼?這才是一炷香之前的話,韓郡馬都不曾記得了。”
玩性大,記性小。這正是韓郡馬方才故意貶低棠落瑾的話。
棠落瑾現下又還了回去。
韓郡馬還能說甚?只得站在遠處,訥訥不敢言。
義州主簿本就是做文書工作的,聞得太子相問,又知曉太子的人不但去尋了他來,還尋了積年的人口記載文書來,當真是做不得假,只得老實答道:“回殿下的話,義州纏足之風,始於六十幾年前。如今適合生育年齡的女子之中,記錄在案的,有三千六百三十個天足女子,有六千二百個小腳女子,其中平均下來,每個天足女子,誕育的子女數量為四人;每個小腳女子,誕育的子女數量為五人。”
韓郡馬雙眼都亮了起來。
不少臣子也都開始竊竊私語。
棠落瑾道:“你還不曾說,活下來的人數。”
這個時候,孩童的夭折數量,可是相當的大。
主簿悄悄看了韓郡馬一眼,爾後將頭垂地低低的,道:“義州每個天足女子,平均活下來,並且長到十歲上的子女數量是三個半;義州小腳女子……她們的子女存活率稍低,能活下來,並且長到十歲上的,只有不到三人。”
眾人譁然。
棠落瑾面上沒有半點表情,讓義州主簿退後一步,再問其餘幾人。
這些人的回答,和義州主簿相差不多,的確是小腳女子更容易受孕生子,但是她們所生的子女存活並長大的數量,卻遠遠不如天足女子。
先前或許有人不信,但是棠落瑾狠啊,他是直接把州縣和村子裡的主簿、里正叫了過來,讓他們說出準確的數字——人的語言可以騙人,可是數字卻不會騙人。
小腳女子生育子女長大的機率,的確不如天足女子。
韓郡馬之前所說的那些話,直接被打了臉。
可是就算如此,朝上還是有不少支持纏足之人。
“可是就算如此,太子殿下卻也要考慮到國之根本,在於民心,纏足是百姓之中的民心所向,我大棠皇室,素來仁愛百姓,既是那些被纏足的女子尚且不在乎斷骨纏足的痛苦,願意上千人請願書,可見她們也好,她們的父兄丈夫也好,都是願意纏足的。太子殿下尚且只是太子,難道就能罔顧民心所向了麼?”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之所向,民之所願,於太子來說,都不重要麼?”
第36章 奇香
“……民之所向,民之所願,於太子來說,都不重要麼?”
眼見棠落瑾小小年紀,被人咄咄相逼,寧君遲頓時坐不住,想要站起身來,結果卻被天元帝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