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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朔抬起頭,一臉平靜,“臣說,臣願意與貴姬娘娘合奏。這是臣的榮幸。”
皇帝默然地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來人,犬綠猗’過來。”
一盞茶之後,宦侍抱著一張七弦琴進來,將它放在了顧雲羨的面前。
琴身古樸,飾有珠玉。顧雲羨撥弄了一下琴弦,悠揚清淑,是張極好的琴。
“琴送到了,你們可以開始了。”皇帝淡淡道。
“諾。”
雖是合奏,但二人依然隔著一段距離。崔朔坐在九階之下,顧雲羨仍在九階之上,隔著珠簾,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她窈窕的身影。
考慮到這些琴藝大家喜歡的曲子多過於生僻,顧雲羨決定先發制人,率先決定合奏的曲子。不然他若是選了一首自己不會的,這個人就真的丟大了。
誰知還未來得及開口,外面的樂聲已然響起。
她駭然,這這這……竟是直接開始了?
對面的明充儀見顧雲羨神情驚訝,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見她又換上鬆了口氣的神情,想來崔朔彈的這首曲子她是會的。
素手撥弦,顧雲羨集中精神,在他上一個音結束的時候適時進入。兩道的琴聲合二為一,交織纏繞。
顧雲羨一壁彈奏,一壁在心中慶幸他選了這首曲子。這首《懷人》是她彈得最好的曲子,即使是和琴藝遠高於自己的人合奏,也能遊刃有餘。
殿內之人聽著二人的曲聲,慢慢閉上眼睛,進入到他們營造出來的情境。
崔朔自然是樂聲的主導者。他琴技高超,曲意高妙,自帶一股深邃的情感。這首曲調和緩的《懷人》在他的手下變得盪氣迴腸,仿佛失去愛侶的孤雁在悲鳴,哀嘆那永遠無法挽回的悲劇。
顧雲羨原本還能幾種精神,然而慢慢的,她的思緒越散越開,逐漸恍惚起來。
崔朔的曲聲帶走了她的神思,讓她想起上一世那個大雪漫天的臘八,她帶著滿腔悔恨飲下那杯毒酒,嘆息自己痴心錯付。
那時候她想,如果讓她重來一次,寧願從沒有遇到那個男人。可誰知天意弄人,她當真重來了一次,卻依然和他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無數次在深夜想起來,也只能感嘆一句,是命不公。
如果十三歲那年,她沒有進宮會怎樣?
也許她會遇到一個真正愛她、珍惜她的人,他們一起過著平凡而安寧的日子。沒有這潑天的富貴和無上的尊榮,也沒有這永無止境的殫精竭慮、傾軋算計。
這其實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從一開始,她想得到的,不過如此。
皇帝原本沉默地聽著二人合奏,卻在一個音之後忽然露出驚訝。
顧雲羨那邊的曲聲變了,不再如方才那樣一味地配合崔朔,變得激烈而進取。反倒是崔朔的曲聲緩了下來,開始配合顧雲羨。
殿內一片寂靜,只能聽到他們的琴聲由低到高,由悲傷無奈到憤然不甘。
如果說崔朔主導琴聲時,大家感受到的是失去愛侶的孤雁的悲傷,那麼顧雲羨主導琴聲時,大家聽到的,則是孤雁對蒼天的控訴。
絕望而不甘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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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畢,殿內久久沒有聲音。
顧雲羨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胸口不斷起伏,似乎一時難以平復。
崔朔視線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指尖,努力不要抬頭去看向她。自己此刻心中著實波瀾起伏,若再不盡力克制,定會被人看出端倪。到那時只會害了她。
皇帝看著顧雲羨,神情怔怔。
她面前垂著一幕珠簾,青玉、瑪瑙並上琉璃串成,看起來流光溢彩,十分美麗。而她就坐在珠簾之後,眉眼細長,隱有憤恨不甘。
俗話說曲聲即是心聲,她方才彈奏那一曲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殿內忽然傳來掌聲,皇帝悚然一驚。定睛一看,卻是左相徐慶華。
“好!實在太好了!某竟不知,這闕《懷人》原來還可以這般演奏!琴聲如杜鵑泣血,人世悲辛、天命無常,盡在方才那一曲中!崔郎果然名不虛傳!”徐慶華朗聲道,“更難得的是,元貴姬娘娘竟也是技法超群、曲意高妙,絲毫不輸崔郎!今日得聞這一曲妙音,不枉此生也!”
徐慶華的口氣有些激動,與他素日的穩重老成的形象大為不同。眾人驚訝之後陡然想起,他少年時曾拜在琴藝大師江夫人座下學藝,想來是個喜好音律的。
讚嘆完之後,徐慶華給自己斟滿一杯酒,舉起玉觥朝崔朔道,“這一杯本官敬你!”
崔朔微笑著舉起酒杯,“徐相過譽了,該下官敬您才是。”率先一飲而盡。
徐慶華喝完酒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種御前獻曲,通常都是要讓皇帝第一個點評的。而自己由於太過激動,似乎搶了陛下的風頭……
他遲疑地朝九階之上看去,卻見皇帝淡淡地看著他們。
“微臣一時忘形,御前失儀,還請陛下恕罪。”徐慶華有些慌張地跪下。
皇帝忽的揚眉一笑,口氣溫和:“愛卿不必驚慌,你說的句句在理,全是朕的心聲。何罪之有?”
轉頭看向崔朔時,目光里卻多了幾分審視。
這個男人,與他志同道合、神交多年,是他看中的可以助自己推行新政的最好人選。
今夜這當眾獻曲是他早就計劃好的,為的是找一個不會引起群臣懷疑的理由擢升他的官職。
可事態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
適才他與雲娘那一曲,如此默契,仿佛心有靈犀一般。
可他們彈奏之前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到底是巧合,還是……
“元貴姬娘娘當真是琴藝不凡,陛□畔有如此高手,難怪會對琴曲要求這般高。”崔朔微笑道,“臣斗膽問一句,娘娘師從何人?”
他神情自若,眉宇間一派磊落坦蕩。他就這麼當著陛下的面直接開口相詢,雖有些唐突,卻更顯其心無雜念。
良久,珠簾後傳來顧雲羨平靜的聲音:“小時候曾跟家中長輩學習指間技法,後來便一直是自己琢磨。”
“竟是自學?”崔朔三分驚訝地挑眉,“娘娘適才對這一曲《懷人》的解讀,讓微臣想起了江夫人,還以為您與徐相是同門呢!”
他這麼一說徐慶華也反應過來,忍不住笑道:“是也是也!恩師奏琴自有其格調,和緩的曲子奏得慷慨激昂,殺伐果決的戰曲她倒彈得如曉風殘月,偏偏總有其過人之處,令人嘆服。臣拜在她門下數年,卻始終不能領略一二。如今看來,貴姬娘娘與恩師倒是知音。”
“二位大人過獎了,本宮如何能與江夫人相比?真真羞煞我也。”顧雲羨的聲音懇切,讓人聽了只覺得她是真的愧不敢當。
珠簾之後,顧雲羨盡力保持鎮定,說話時狀似無意地覷一眼皇帝的神情。
她此刻已經清醒過來,明白自己方才在神思恍惚間,一不小心彈出了心聲,陛下沒準已經起疑。
正在思考該如何不露痕跡地解釋一下,卻聽到崔朔的問話。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居然扔給了她一個絕佳的藉口,忙順著說下去,“不過崔大人說的也有幾分正確,本宮確實是聽聞了江夫人對曲子的不同解讀,這才斗膽一試。班門弄斧,讓兩位見笑了。好在有崔大人的幫助,才沒有毀了這支曲子。”
崔朔聲名在外,雖已入朝為官,但殿內的女子依舊喚他崔郎。顧雲羨卻叫了更生疏的崔大人,為的不過是撇清關係。
整段對話聽下來,完全是三個同道中人在探討琴藝,端的是光風霽月。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徐慶華加入之後,更讓人覺得氣氛一派嚴肅正經,完全不會多想。
皇帝看著顧雲羨微笑的臉,再想想崔朔坦蕩的神情,心裡的疑團慢慢散開。
真的是他想多了吧。
他們兩人此前也就在洛成閣遠遠見過一面,除了參拜叫起,別的一句沒多說。今晚會合奏也是被旁人促成的,會有什麼糾葛?
更何況,崔朔明明對他的亡妻一往情深,又豈會來覬覦深宮寵妃?
他適才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
“三位再聊下去,大家就都不知該如何自處了。畢竟如兩位這樣於音律上大有造詣的人,還是少數。”他微笑著開口,“左相與如璟既然這般投緣,散席之後大可以多交流交流。至於朕,今夜回去會好好向貴姬請教一番,爭取下回也再聽到兩位論曲,不至於一句話也說不出。”
“陛下取笑了。”徐慶華道,“臣一時忘形,耽誤了諸位同僚欣賞歌舞,該責,該責。這一杯算我賠罪了。”
“哪裡哪裡,徐相言重了。”
“能聽三位論曲,是極風雅之事,吾等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