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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不語,他追問道:“你摔倒了?”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吞吞吐吐道:“呃,不小心摔了一下,不礙事的。”
他沒理會她微弱的辯解,乾脆利落地脫掉她的斗篷,握住她的手腕開始檢查。
“真的沒事。就是摔倒的時候有點疼,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她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忙不迭地解釋,“你別這麼緊張……”
他看來看去,確實沒有發現哪裡有問題,這才輕舒口氣。
拖著她坐到軟墊上,他的口氣里有一絲不豫,“誰許你在這樣的大雪天一個人跑出去的?若是出了什麼事,這一屋子的都得被你連累了。”
她吶吶無言。
他看到她這樣,忽然覺得一陣窩火,連日來被漠視的不快都涌了上來。
還記得除夕當晚,他聽到她在睡夢中喚太子殿下,一度十分高興。因為心情愉悅,所以即使當晚那樣疲累,他卻仍耐著性子哄她睡覺。等她好不容易消停了,他才匆匆眯了一個時辰,便去上朝了。
睡眠不足造成的後果就是,他在元日大朝會上頻頻走神,有一次甚至是經呂川的輕聲提醒,才反應過來得回復番邦使節的問候。
好在隔著九階和冕前的十二流旒,大臣們沒有注意到他青黑的眼圈。
那日下朝之後,他親自從北部諸國進貢的禮品中挑了一顆渾圓碩大的東珠,作為送她的新年節禮。
東珠裝在精緻的錦盒裡,附上了他親手寫的詩詞。字裡行間,全是他滿滿的誠意。
本以為她會像過去那樣,對他選的禮物表示喜歡,抑或是不滿。無論是什麼態度,至少能讓他感覺到,她對這件事是上心的。
可讓他失望的是,她只是笑著接過了盒子,道了一聲謝,然後什麼也沒有多說。
她的眼神告訴了他,她不在乎。
緊接著便是移駕溫泉宮一事,他本來只打算帶她一個人去,她卻主動提出要把大家都帶上。話說得巧妙圓滑,卻無法掩蓋她最主要的目的。
到了這個地步若還察覺不出問題,他也就枉為人君多年了。
他終於明白,之前說的什麼“見不得鮮血,心情鬱結”通通都是藉口,她對他態度改變的原因只有一個,那便是她不想見到他。
他實在是困惑,他到底是哪裡惹她不滿了,會讓她突然起這麼大變化?
深吸口氣,他儘量心平氣和道:“你有什麼話便說出來,別藏在心裡。你個樣子,朕看了不舒坦。”
他的話傳入她耳中,讓她的心猛地下沉。
他終於問出這句話了。
她已經等了好一陣了。
打從景馥姝死後,她便開始變得心不在焉。
最初的時候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後來察覺了,也實在提不起精神去改變。只能盡力在與皇帝的相處中掩飾一二,祈求能矇混過關。但她心中其實明白,用不了太久,就會被他察覺的。
他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個性懶散,實際上卻十分敏銳。她消極怠工這麼久,他還察覺不出來才真是奇怪了。
如今終於聽到他問出來了,她不知怎的,竟感覺到一陣輕鬆。
最近這段時間,她想了很多,終於徹底地弄明白了自己對於皇帝的感覺。
上一世時,她愛他成狂,做了很多不理智的事情,最後把自己給弄入絕境。
這一世重生之後,她一開始很恨他,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過錯。可是如今認真理智地想想,卻忽然發現,他除了不愛自己,並沒犯什麼太大的錯誤。
天性涼薄、風流成性,這些都是他本來的樣子。他沒有義務為了任何人去改變。他生在那樣的位置,從小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更是主宰天下的帝王。
他有權力和理由擁有三千粉黛、六宮佳麗。大家不僅不會指責他,反而會認為這樣的皇帝才是理智的。
為了一個女人而廢棄六宮,從來都是話本里的昏君才做得出來的事情。
她在嫁給他之前其實就該看清楚這一點。只是那時候她歲數太小,又被感情沖昏了頭腦,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即將面對的究竟是什麼。而在嫁入東宮之後,她也沒能博得他的歡心。歸根結底,不過是她命該如此。
怎麼能因為別人沒有回報你的感情,就覺得別人有眼無珠、罪該萬死呢?
她也好,景馥姝也好,不過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想明白這些之後,她終於知道自己從前,活得有多麼不值得。
她從前愛著他,景馥姝也愛著他,這後宮之中,也許還有別的女子也傻傻地傾注了一片真心。可那個被她們深愛的男人,卻誰也不愛。
他有他的理想,有他的抱負。女人不過是他隱忍蟄伏時的解語花,不過是他大展宏圖時的一個點綴。他不會為了任何人停留。
不錯,他現在的確對她很好。可是經過這麼多年的相處,她怎麼可能還看不明白他的性子?
他這個人,是骨子裡的憐香惜玉,溫柔起來能把人唬得暈頭轉向。當他專注地看著你時,你會真的以為自己是他的獨一無二。你被這樣的眼神蠱惑,失去清醒的判斷,再也找不到正確的位置。
她從前,便是敗在這一點上。
所以,她不想再重蹈覆轍了。她不相信他會真的愛上她,可她卻擔心自己。畢竟,她曾經對他那樣痴戀過。
人心難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
這麼一想,她忽然覺得,也許他對她生氣是一件好事。至少這樣,他便不會再一天到晚出現在她面前。
他會冷落她,但也僅此而已。他對女人一樣寬容,只要她不犯下什麼不可原諒的大錯,他便不會懲罰她。
而在他對自己冷淡之後,她便可以慢慢地消失在眾人眼前。不會再像現在這般引人注目,而是找到一個比較中庸的位置。
她知道,失去盛寵,必然會面臨很多危險。但以她現在的實力,要自保已經可以了。雖然她沒有孩子,但莊貴姬與柔婕妤都已對她死心塌地,柳尚宮在宮中更是到處都有人脈。
她只需要忍受一段時間的失意,在皇帝逐漸淡忘這一陣的不愉快之後,她便可以適當地出現在他面前,勾起他的一些興趣,卻不要太過分。
如沈竹央或者朱鏡如那種程度的寵愛就夠了,再加上她的地位,便不會再有人輕易動得了她。
這宮中沒有盛寵卻過得不錯的妃嬪有很多,她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當然,那時候的日子一定不像現在這麼春風得意。但這些東西她本就不在意,失去了也就沒什麼可惜。
對於她來說,除掉了景馥姝,大仇得報,便再無遺憾。她不需要滔天的權勢,她只想要安靜度日。境遇只要不是太壞,她便能從容面對。
唯一的遺憾便是,她要辜負太后的期望了。
太后希望她能以皇后的身份護佑顧氏眾人,但她已不想去做了。其實仔細想想,她們其實根本沒有這個必要。皇帝對母親的家族哪有不關心?即使沒有她,顧氏依舊會受到厚待。
退一萬步講,顧氏如果真的不放心,大可以再送女兒進來。沒有她的阻礙,皇帝應該也不會再拒絕。
這一回,她可以完完全全為自己而活。
打定了主意,她慢慢抬起頭,依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臣妾沒什麼心事。”
她知道,他會那樣直白地問出來,便是已經忍耐到了極限。而自己這個態度,只會激怒他。
果然,他一聽她的話,眼中立刻閃過郁怒。
淡定和風度都維持不下去了,他盯著她的眼睛,握著她手的右手加重了幾分力氣,一字一句道:“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招?心裡不痛快就說出來,做出這副樣子,是在敷衍誰?”
她咬唇,一臉不解其意,“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他收回手,冷笑三聲,“罷罷罷!既然你不領情,朕也不在這裡自討沒趣了。”
說著,他站起身子,看也沒看她一眼,便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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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眾人早在皇帝發怒的那一刻便全跪倒在地,此刻見他走了,阿瓷和采葭忙跑上來,一臉急切,“娘娘,您究竟和陛下說了什麼?他為何會發這麼大火?”
她們離得遠,顧雲羨和皇帝一開始的聲音又低,是以她們沒聽清他們說了些什麼。
顧雲羨揉著被握得生疼的手腕,沒有說話。
“小姐,到底怎麼回事?”阿瓷見她沒反應,又追問了一句。
顧雲羨沒有回答她,反而抬頭看了看門口,入目皆是紛飛的雪花,“阿瓷,陛下適才很生氣,對不對?”
阿瓷簡直要被她急死了,“當然生氣了!您沒瞧見陛下走的時候的臉色嗎?”
“是啊。他很生氣。”她低聲道,“他已經很久沒對我生過這麼大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