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頁
駿馬奔馳,他們身姿矯健,手中的球杖互不相讓。皇帝球技明顯更勝一籌,手腕一轉便離彩球更近。崔朔眉頭一蹙,視線的餘光忽然掃到看台上的顧雲羨。她雙拳緊握,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裡,眼中滿是緊張。
他忽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這場比賽原是他和皇帝的一個賭局,他把這當成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用盡全力想要贏得比賽。
可是此刻看到她殷切的目光,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這不是他和陛下的生死相搏,只是一場少年兒郎的擊球比賽。看台上是他的意中人,正盼望著他得勝歸來。
他的球,是為了她而進……
原本已經伏得極低的身子忽然又往下掉了一截,幾乎是半掛在馬背上。崔朔一半身子懸在半空中,右手往前一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皇帝的球杖下勾走了彩球,然後反手一擊——
時間仿佛靜止了,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彩球滾過兩人的馬前,目標明確地衝進了左側的球門……
“比賽結束,崔尚書隊勝出!”裁判高聲宣布道。
太出乎意料,以致於眾人都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還是皇帝帶頭叫了聲好。
“真是痛快。”皇帝哈哈一笑,“多少年沒有打得這麼痛快了!如璟你果然沒讓朕失望。”
崔朔淡淡一笑,卻又忽然悶哼一聲。皇帝瞭然地看了一眼他的右足,吩咐道:“快傳御醫,崔尚書的腳受傷了。”
“謝陛下……”崔朔勉強道。
皇帝翻身下馬,隨手把鞭子扔給了旁邊的人,轉身就想離開。
“陛下。”崔朔在身後喚道。
皇帝駐足。
“臣贏了。”崔朔道。
所以,你的承諾也要記得兌現。
“朕知道你贏了。”皇帝微笑道,眼光掃到看台上的顧雲羨。她已經扶著侍女的手站了起來,正緊張地看著自己的方向。
“你放心去治傷吧。朕答應過的,朕都記得。”
最後再看一眼顧雲羨,他目不斜視地走出了馬球場,徒留下搞不清楚狀況的眾人。
.
眾人看到皇帝上了轎輦,朝著大正宮的方向越走越遠,才小聲地議論開了。
皇帝性子隨意,這樣比完就走的情況以前也有過,所以今日的表現也不奇怪。只是這許多年來,這還是皇帝第一次輸球,不免讓大家感嘆,那看起來文弱的崔尚書倒真是個不可貌相的。
顧雲羨本以為今日能夠和皇帝說上兩句話,可誰知他竟走得這般乾脆,似乎壓根兒不想見她。失落之下,一股郁怒慢慢湧上她的心頭。
已經十來天了,他這樣避而不見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有心要和他解釋,他卻不給她機會,是打算就這麼僵持下去嗎?
可他若真不想見她,今日又為何要把她叫出來看這樣一場球賽?
他究竟想做些什麼!
她越想越困惑,一直到回到椒房殿的時候仍然是眉頭緊蹙。
阿瓷看她的神情,正準備斟杯茶勸她消消火,卻聽到采芷進來通傳,“娘娘,尹貴妃娘娘求見。”
阿瓷的神情瞬間冷下去,“她來做什麼?她還敢來見小姐!”
“讓她進來。”顧雲羨道,再用眼神制止了明顯不忿的阿瓷,“你別多話,我自有主張。”
尹繁素來得正好,她正有話要問問她。
.
尹繁素一見顧雲羨便鄭重地行了個稽首大禮。顧雲羨坐在位置上,靜靜地看著她伏地跪拜的身影,沒有叫起。
尹繁素額頭觸地許久,才慢慢抬起頭來,“姐姐,臣妾來向姐姐請罪。”
“噢?請什麼罪?”顧雲羨道。
尹繁素道:“臣妾知道,姐姐如今定然懷疑臣妾。但臣妾希望姐姐相信,除夕的事,真的不是臣妾做的。”
“不是你做的?”顧雲羨淡淡道,“可你應當知道,除夕夜宴是你負責操辦的,如果說有人能在裡面動手腳,最大的可能就是你。還有陛下看到本宮與崔尚書時,你也在場。這麼多證據都指向你,你希望本宮相信不是你做的?”
“是,臣妾如今確實嫌疑最大,但……”
“但即使你嫌疑這麼大,本宮卻依舊決定相信你。”顧雲羨打斷她的話,“這些日子我一直等著你來跟我解釋,可你什麼都沒說。你不解釋,就相當於默認了我對你的懷疑。”
尹繁素沉默一瞬,“臣妾那時候沒說,是不敢說。”
“為什麼不敢?”顧雲羨眼眸微眯,死死地注視著她,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因為陛下不許臣妾說。”尹繁素一咬牙,毅然道。
正文☆、139
“陛下……不讓你說?”顧雲羨慢慢重複她的話,眉頭蹙起來,“什麼意思?”
尹繁素道:“其實有件事,臣妾覺得姐姐早就應該知道。臣妾本以為陛下會告訴姐姐,但如今看來,陛下大抵是還沒有說。按理來說,這種事情是不該臣妾來置喙的,可看到姐姐和陛下這些日子僵持成這樣,臣妾實在忍不住了……”
顧雲羨覺得自己越來越糊塗,“你到底想說什麼?”
尹繁素深吸口氣,明眸直視著顧雲羨的眼睛,口齒清晰道:“姐姐,您離宮這五年以來,陛下從未臨幸過任何妃嬪。他一直守著對你的承諾,一心一意地等你回來。”
顧雲羨的大腦有一瞬間的茫然。尹繁素紅唇輕啟,說出來的句子輕輕鬆鬆地鑽進她的耳中,她卻好像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尹繁素還在絮絮地解釋,“姐姐離宮最初的幾個月,陛下一直不曾踏足後宮,每晚都歇在大正宮中。那時候大家就議論紛紛了,什麼樣的流言都出來過。後來估計陛下也覺得,自己若真的一年到頭都不臨幸任何妃嬪,大臣們定然會過問。他不想在這種私事上惹出麻煩,便時不時來福引殿看看臣妾和阿杭。
“臣妾一開始也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只能小心伺候著。他每回過來,要麼便是考量阿杭的功課,要麼就讓臣妾讀書給他聽,閒話家常。後來他見臣妾喜歡彈琴,便賜了一本古琴譜,時常同臣妾討論曲藝。這麼過了大半年,臣妾才算確定了陛下的想法……
“姐姐是不是奇怪臣妾怎麼知道陛下同姐姐之間的事情?不是陛下有意告訴臣妾的,是有一次他喝多了酒,在福引殿歇息時,臣妾聽到了他的醉話……”
尹繁素想起那天夜裡,坐擁天下的帝王醉倒在她的繡榻上,面頰酡紅。她試圖為他脫下外裳,好讓他睡得舒服一些,卻被他一把攥住了手。那雙蠱惑人心的黑眸帶著三分醉意注視著她,直看得她心中發緊。
“陛下?”她柔聲喚道。
他微微一笑,含糊地喚了一聲,“雲娘……”
她一愣,“陛下……你說什麼?”
他伸臂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喃喃自語,“雲娘……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我不會去找別人,所以,你可不可以快點回來……”聲音又低了三分,語氣里是清醒時絕不會流露的卑微和脆弱,“你不要再生氣了。那只是個夢,我們忘記它,好不好?”
她不知道他後面的話是什麼意思,卻清楚地明白,自己在無意中聽到了陛下對皇后的無盡思念。
聽到了他對她的情意。
她的母親是江南大孝儒的女兒,她是讀著《女誡》《女訓》長大的,從小的願望不過是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後來入了宮,成了天子宮嬪,她便希望侍奉好君王和主母,照顧好自己的孩子,一世平安。
在她的世界裡,從來沒有祈求過男女情愛這種東西。
可是那一刻,她視為神明的夫君將她摟在懷中,叫著她敬重有加的姐姐的名字。那聲音里滿是纏綿的相思,每一個字都鐫刻著入骨的傷心。
她從來就不會嫉妒,更何況這還是她視作姐妹的皇后。她只是覺得震撼。
她知道陛下看待她不過是個尋常妾室,這並沒什麼,畢竟在她心中也只是把他視作需要小心侍奉的皇帝。他們是世俗禮法之下最常見的男女相處模式,雖然無趣,卻最易長久。她本以為別人也是這樣,但那晚的事情卻讓她明白,至少皇后與陛下之間,是不一樣的。
戲台上演過那麼多的故事,才子佳人、兩心相知,為君生為卿死。解不開的恩怨糾纏,只因心中種下了妄念。她本以為那樣的感情只能存在於傳說中,卻沒想到,她這一生也能碰上一段。
她是無足輕重的旁觀者,偶然窺見了故事的邊角,卻已然覺得自己見著了一則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