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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塵封在那大腦深處的東西。
姜月嫦靠在他的懷中,面色慘白,哀哀哭泣,“陛下,臣妾的孩子沒了……是公儀佩和皇后害了臣妾,害了我們的孩子!您要為他報仇啊!”
母后神情疲憊,語氣無奈,“雲娘做下這樣的事情,你要廢了她我也沒立場阻止你。只是,請你看在她還是你遠房表妹的份上,留她一條性命。”
雲娘一身青衣,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個頭,目光里滿是悲哀和絕望。她輕聲問道:“陛下,您當真不要臣妾了嗎?”
呂川一臉惶恐,“邢柔華在梅園摔倒,皇裔……皇裔沒有保住……”聲音顫抖,“當時只有廢后、薄美人和葉才人三位在場……”
他立在大正宮的書房內,下面齊刷刷跪著十幾名宮人。寫完一行字,他慢慢抬頭,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厭憎,“宮中絕不可留如此包藏禍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后多年,賜她個全屍吧。”
靜生閣內,雲娘悲愴地大笑,聲音仿佛杜鵑泣血,“我真是太傻了,居然為了一個心中沒有我的人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面目醜惡。”
然後她仰起脖子,飲盡了玉杯中朱紅的毒酒……
“不!不要喝!不要喝!”他驚恐地吶喊,想要阻止她。
可是沒有用,她還是喝下了那杯毒酒。
宮中的毒藥都是最好的,見血封喉,再迅速不過。不過片刻,她口中就嘔出了鮮血。
他呆呆地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回案幾後,端正地在墊子上跪坐下。她面前是來送她上路的呂川,此刻已經不忍地別過了頭。
她在案几上趴了下去,臉頰枕著手臂,唇邊有極淡的笑容。她輕輕道:“痴心錯付,是我太蠢,怨不得旁人。”
那雙美麗的眼睛慢慢地閉上。
它曾溫柔地凝視過他,裡面閃爍著讓他安心的光芒;它曾含著晶瑩的淚水,讓他愛憐痛惜;它曾冰涼如刀地she向他,帶給他驚怒和惶恐。
可是那雙眼睛閉上了,再也不會睜開了!
他如被五雷轟頂,心裡是潰不成軍的恐慌,仿佛身處漫天箭雨之中,一不當心便會被流矢she中。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居然是他殺了她!
居然是他!
就在他慌張到極點的時候,眼前再次出現了黑夜裡的靜生閣。
雲娘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眸緊閉,額角全是冷汗,不時發出一聲夢囈。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明明她剛才已經飲下毒酒身亡了,怎麼突然又會活了過來?
還沒想出個究竟,她已毫無徵兆地睜開了眼睛。小小的臉上滿是驚懼,仿佛夢到了什麼十分可怖的事情。
撐起身子坐起來,她脖頸僵硬,慢慢地打量四周,渾身顫抖不已。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她突然抱住手臂,慌亂地縮到床角,如同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女孩。
室內一點動靜都沒有。
又過了許久,她才慢慢抬起頭,看著黑暗中屋子,輕輕說了一句,“是……夢?”
他的瞳孔猛地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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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輿不緊不慢地朝暉昇殿行去,皇后儀駕浩大,華蓋招搖、威嚴無限。
顧雲羨跪坐在車內的墊子上,沉默不語。
她身上穿著華貴的褘衣,頭上則是沉重的鳳冠,稍微一動便感覺到巨大的壓力。這套從周朝傳下來的禮服太過莊重,讓穿著它的人本能地敬畏,不敢有絲毫輕慢。
似乎也是被衣服的氣勢感染,顧雲羨腰背挺得筆直,儀態端莊,十足的國母風範。
遠遠望去,她仿佛如畫中的神祇,遙不可及。
柳尚宮見狀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她親自教導她各種禮儀的情景。
顧雲羨是在江南小城長大,不像顧氏本家的女兒自幼出入宮廷,很多東西根本不懂。她原本以為她會很難教,但沒想到她居然那般聰慧,再複雜的規矩講兩遍也能記住。
走路的姿勢,跪坐的姿勢,執杯飲酒的姿勢,跪拜行禮的姿勢。她教得認真,她學得刻苦。三個月後,顧雲羨的一舉一動已基本和那些自小接受教導的名門貴女一樣。
無一處不優雅,無一處不美麗。
今日,她會以這樣的風儀再次出現在群臣面前,接受冊封,成為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子。
“娘娘,尚宮大人……”采葭原本跟在車旁朝前走,此刻卻忽然出現在窗邊,一臉焦慮道。
“怎麼了?”柳尚宮問道。
“奴婢適才聽到消息,說……”采葭結結巴巴道,“說陛下的車輿還未離開大正宮,恐怕不能在吉時前抵達暉昇殿了!”
按照規矩,帝後各坐一輿前往暉昇殿,然後準時在吉時開始封后大典,若皇帝不能按時抵達……
“怎麼會這樣?”柳尚宮驚訝道,“你可聽到緣由了?”
“沒有。”采葭眼角眉梢都是擔憂,“不過那個傳話的宮人說,好像今晨何進何大人帶著張御醫去了大正宮……”
柳尚宮轉頭看向顧雲羨,“娘娘……”
顧雲羨想了想,平靜道:“看這樣子,恐怕是陛下的頭疾犯了。”
“那該如何是好?”柳尚宮急道。
“如何是好?”顧雲羨自嘲一笑,“本宮怎麼會知道?這樣的時候,我也不可能離開這鳳輿一步。”見柳尚宮一臉憂慮,又安慰道,“不過你也別太擔心,陛下心性過人,只要他願意,定能準時過來。即使真的誤了吉時,回頭只要不記上去,也不是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
事已至此,柳尚宮也只能這麼想了。
鳳輿繼續朝暉昇殿行去,然而眾人的心情已不如方才那般喜悅激動,而是惴惴不安中帶著祈盼:陛下啊陛下,您老人家可千萬不要遲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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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輿在吉時前一刻抵達暉昇殿。顧雲羨踩著馬凳子從車上下來,長長的裙裾在磚地上拖曳三尺。
大晉歷來尊左卑右,是以她此刻站在左側的台階下,一會兒將順著這裡的台階上到暉昇殿前。而皇帝則會從右側的台階上來,兩人在殿前會合。
如果,他能準時抵達的話。
鼓聲起,宣布了封后大典正式開始。雖然看不到,但顧雲羨知道,導駕官正引著百官入場,站到各自的位置。
她心裡發麻,想起方才自己安慰柳尚宮的話,唇邊忍不住溢出一絲苦笑。
那些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其實從今日起床開始,她心裡就一直有一絲不安,仿佛即將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她的預感一向精準,這麼一來心裡就忐忑得不得了。
然而再擔憂也沒辦法,她只得強迫自己忽略這異樣的感覺,安慰道不過是太緊張了以至於胡思亂想。
她神色如常,聽從旁人的安排,穿衣梳頭,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然而再怎麼自欺欺人,在聽到采葭的話時,她仍是在心底發出了一聲輕嘆:果然。
老天爺一向愛折騰她,此番復位的過程這般順利,早已讓她覺得驚訝。如今,果然還是出了岔子。
他不會讓她這麼順利地當回皇后。
若今日皇帝真的病到不能參與封后大典,她從此變成一個笑話不說,恐怕還會被有心人利用,生出別的是非。
她都能想像出那些人的說辭了,“顧氏乃不吉之人,陛下執意立其為後,違逆了天意,故而上蒼有此暗示。望陛下萬萬不要逆天而行、收回成命!”
也許,他們還會再次上演叩求皇帝賜死她的戲碼。即使看在她腹中皇裔的份上不可能真的成功,也能把她打入這後宮的最底層……
越想她便覺得心沉得越深,好像掉入了一口古井,撈不回來了。
大樂忽起,顧雲羨眼睛猛地睜大,與柳尚宮相對而視。
這樂聲是皇帝御輿而出時奏響的,也就是說,那些人已經看到了皇帝的車輿了?
一側的導駕官輕聲道:“皇后娘娘,請由此上。”
顧雲羨回過神來,點點頭,“諾。”
望著眼前長長的台階,她深吸口氣,踏上了第一級。
這條路她不是第一次走。早在麟慶二十七年的時候,她就已經身穿褘衣、頭戴鳳冠,走過一回。
那時候她才十七歲,還不曾經歷過生死,一心一意愛慕著自己的夫君,痛恨一切與她爭寵的女人。
轉眼已經快六年了。
她終於走到了台階的盡頭。暉昇殿前立滿了身著朝服的百官,而在她的對面,是一身袞冕的皇帝。
隔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就無從判斷他是否真的生病了。
耳旁是禮官的聲音,一切不過是六年前的重演,對她來說也沒什麼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