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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希望如果還有下輩子,你不要再恨我……”
他的頭顱慢慢垂下,身子朝前一傾,倒在她身上。她渾身僵硬,被她一撞立刻如爛泥一般軟倒,兩個人一起倒在了青翠的糙坪上。
她躺在下面,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他真的瘦得不成人形,她的手臂輕輕鬆鬆就環住了他。他的頭靠在她胸口,她一低頭就可以看到他緊閉的雙眸。
他的神情是那樣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她被魘住了一般,死死地瞪著他。
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再也不會閃動著戲謔的光芒,看得她手足無措;那好看的唇也不會吐露溫柔的情話,讓她心動、讓她酸澀;那舉世難尋的卓然風姿從此被寫入發黃的書頁,成為一個固定的符號,再也不能驚動帝都春光、抖落三千風華。
他是真的離開她了。
她忽然嘶聲痛哭,杜鵑泣血一般,仿佛要把兩世的悲辛通通說盡。
原來,這才是老天給他們真正的結局。
上一世,她帶著他不愛她這個認識含恨而終;這一世,他直到最後一刻也不相信她是真的重新愛上了他。
他辜負了她一世,她也辜負了他一世。
他們終於,誰也不欠誰了。
☆、147
皇帝死後很長一段時間,顧雲羨都不能從那天的事情中清醒過來。
她總覺得,那一切不過是她做的一個夢。她夢到自己被呂川帶回了宮中,夢到別人告訴她皇帝病重,夢到……
他死在她懷裡。
她抱著他的屍身,在那片桃林中躺了許久,直到終於覺出不對的呂川帶人尋來,便看到皇帝已然駕崩,而皇后神情空洞、呆呆地看著蔚藍天空。
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在他身後,是一波接一波跪下的宮人,先後響起的哭聲最終匯聚到一起,響徹雲霄。
顧雲羨聽著耳邊的喧囂嘈雜,一瞬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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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天晚上便生了病,高燒燒得渾身滾燙,一連三日不退。後來宮人終於著急了,硬是給她灌下了藥,她在模糊中睜開眼睛,看到了阿桓淚眼汪汪的小臉。
“阿母,阿母你不要我了嗎?”他哭得喘不過氣來,“父皇已經不在了,你也要離開阿桓了嗎?”
她覺得難過。為什麼她在意的人總是這麼命苦?她的夫君盛年崩殂,而她的兒子才剛剛失去了父親,立刻又要擔憂母親是否離開。
可她明明才保證過,會永遠陪著他。
她握緊阿桓的手,嘶啞著嗓子道:“阿母不會離開阿桓……阿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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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桓在先帝駕崩七日後於靈前即位,宣布次年改元顯慶。左相徐慶華和吏部尚書崔朔為輔政大臣,共同輔佐新君。
顧雲羨自然被尊為太后,從長秋宮搬去長樂宮。對此呂川曾猶豫著對她說過,“反正如今陛下還年幼,一時半會兒這椒房殿也不會住人,娘娘若捨不得這裡,不妨留下來住兩年……”
他知道,椒房殿後的那片桃林對顧雲羨和先帝都意義深刻,也許她會不願意離開……
“不必了。”顧雲羨淡淡道,“本宮如今住在這裡不成體統,傳出去對皇帝不好。”
她這麼說了,別人自然不會再勸,很快長秋宮眾人便隨她搬去了長樂宮,從皇后的宮人變成太后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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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洵駕崩三個月後,顧雲羨再次見到了崔朔。
之前甘露殿哭靈的時候他們也曾碰見,但顧雲羨那時候完全是行屍走肉,對身邊的一切都沒什麼反應,自然不會注意到崔朔。
而這一次見面,她是以太后的身份召見帝師。
兩人隔著一幕珠簾,她平淡道:“皇帝年幼,凡事還需仰仗大人,哀家在此先謝過了。”
崔朔忙道不敢,跪在外面磕了個頭,“為陛下盡忠,是臣的本分。”
顧雲羨點點頭,對阿桓道:“皇帝,去給崔大人行個禮,以後他就是你老師了。”
阿桓點點頭,走到崔朔面前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底,“先生有禮!朕在此請求先生,同朕一起守護我大晉的江山!”
崔朔看著面前一本正經的小兒,心中明白即使再聰慧,這樣的話也不是他能想出來的。
他不去看那珠簾後沉靜的玉顏,微笑著對著皇帝回了一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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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慶元年正月十五,阿桓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登上承天門,顧雲羨和大臣們隨同。
看著燈火璀璨的煜都,顧雲羨輕聲道:“阿桓,你看到了嗎?這是祖宗留給你的天下,是你父皇用性命守護的天下。煜都的璀璨燈火是這天下最美的東西,你要讓它一直亮下去。”
夜幕下,阿桓的小臉上滿是鄭重,“兒臣明白了!兒臣一定會守護好父皇傳下來的基業,定不負母后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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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樓上下來之後,顧雲羨讓人先送皇帝回大正宮,然後沉默地沿著宮中的道路朝前走,崔朔跟在她身後。
轉過一個拐角,前面出現一片水域,上面漂浮著宮中女子放下的花燈,如蓮花盛開在碧波之上,煞是好看。
顧雲羨在水邊站定,轉身看向崔朔,“哀家讓大人帶來的東西,不知大人拿來了沒有?”
崔朔朝身後看了一眼,一個隨從捧著盒子上前,恭敬地打開。
裡面靜靜地躺著一盞做成船形的河燈,船內有一棟三層小樓,精巧無比。舟頭掛著一面白帆,上面有雋秀的字跡: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顧雲羨取出河燈,神情平靜地打量。
“哀家曾聽先帝說過……”她輕聲道,“大人與他曾有個交易,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是什麼交易?”
崔朔聞言沒有回答,而是想起了一年之前,他被皇帝召到大正宮的情景。
那時候顧雲羨已經被送到了茂山,他以為自己此去便是領死,可那面容冷淡的君王卻漫不經心地告訴他,他身患頑疾、時日無多,許多事情都要託付給他。
“新政推行至今不過數年,還需要鞏固。朕已交代了徐慶華,他明白朕的意思。以後,你們便一起固守這基業吧。
“朕會立五皇子為太子,朕駕崩後他就是新君。你是他的老師,要悉心教導他。”
他終於忍不住詢問出聲,“可是陛下,您不是說過,臣贏了比賽便要取臣的性命嗎?”
皇帝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在他的目光里,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始末。
他一早便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那場比賽只是一個考驗。他想要看清楚,他對雲娘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靠,值得他將孤兒寡母託付。
他贏了比賽,他也有了答案。
他既然願意為了她去死,自然是不會背叛她和她的兒子。
這樣深沉的算計,讓他再次想起兩人一起和朝臣鬥智鬥勇的歲月。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兩人多年的情分,那種無人能比的默契。
他們是真正的知己,如果沒有彼此,這一場改天換地的變革將永遠無法實現。
他看著顧雲羨,神情坦蕩道:“先帝讓臣堅守他的志向,繼續新政,輔佐陛下。”
“僅此而已?”顧雲羨問。
“僅此而已。”
顧雲羨低頭想了一會兒,微笑起來,“這就好。”
他沒有做出把她讓給別人的事情,這樣真好。至少最後,他還是捨不得她的。在桃林的時候,他把話說得那麼好聽,可事實上,她若真的和崔朔在一起,他還是會不高興的。
“這盞燈,是送給我的對吧?”她問道。
“是。”很多年以前,就想送給她了。
她慢慢蹲□子,將河燈放入水中,看它如一條起錨的大船般一點一點漂遠,最終匯入遠方的璀璨燈火中。
她轉頭,看到崔朔依舊看著河燈漂走的方向。
“大人是陛下的老師,哀家是先帝的妻子。你我之間,永遠都只能是這樣。”
他的神情竟不怎麼悲傷,只是溫柔地凝視著她,“我明白。”一直一直都明白。
她點點頭,“大人明白就好。冰天路滑,大人一會兒回府的時候注意馬下。珍重。”
她轉身,帶著宮人頭也不回地離去,留崔朔一人立在原地,望著她裊娜的背影怔怔出神。
這樣的情景,與那一年的瓏江池畔何其相似?
只是這一回,他們終於一起放走了這盞河燈。
沒什麼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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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洵離開的第二年,顯慶元年二月,桃花即將盛開的時節,一道天雷劈中了椒房殿後的桃林。幾株桃樹率先起火,最終殃及了整片桃林。